第二十二章:解剖学家的肿瘤

在20世纪60年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成为一名化疗师,也必须有勇气相信癌症最终会被药物击败。

——文森特·德·威塔(Vincent·De·Vita)

国家癌症研究所研究员(后任所长)

2004年2月一个寒冷的早上,24岁的运动员本·尔曼(Ben·Orman)发现自己颈部有一个肿块。他当时正在公寓里看报纸,当他的手无意滑过脸的时候,在颈部摸到一个小肿包。肿块大约有一个葡萄干大小。如果使劲吸气,它就缩进胸腔。他没介意,心想不过是一个肿块而已,运动员对肿块早已习以为常——胼胝、膝盖肿胀、疮、隆起、擦伤经常在无意间发生。他继续读报纸,脑海中的疑虑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那肿块是什么,到时候总会消失的。

但是,肿块没有消失,反而长大了,一开始不易察觉,之后越来越明显,一个月之内从葡萄干大小长到了话梅大小。他能感觉到它在锁骨的浅窝那里。尔曼担心地来到医院的无预约诊所,分诊护士在她的记录上潦草地写上“颈部肿块”,在句末加了一个问号。

随着那句话,尔曼走进了陌生的肿瘤学世界,就像他的肿块那样,被古怪又空洞的癌症世界吞噬。医院的门在他身后开了又关,身穿蓝色消毒衣的医生撩起帘子走进来,用她的手在他的颈部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他很快做了一连串验血和X射线检查,之后是CT扫描和其他检查。扫描显示,他颈部的肿块仅仅是更大肿块的冰山一角。在外面的肿块下面,一连串的肿块从他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胸部,在胸骨后面聚集成一个拳头大小的肿瘤。正如医学生学到的一首可怕的癌症顺口溜一样,位于前胸的肿块,分别以T开头的四种病:甲状腺癌(thyroidcancer)、胸腺癌(thymoma)、畸胎瘤(teratoma)和恶性淋巴瘤(terrible lymphoma)。根据年龄以及肿块暗淡致密的外形来判断,尔曼的症状几乎肯定是其中最后一种了——淋巴瘤,淋巴结的癌症。

在尔曼来看病不到两个月后,我见到了他。他当时正坐在候诊室,读着一本书(他痴迷的样子,像运动员一样,几乎是竞技一般地阅读,常常一周就读完一本)。自他看急诊之后的八周内,他已经做了一次PET扫描、看了一位外科医生、进行了一次颈部肿块活检。正如预料,肿块是淋巴瘤,是一种少见的淋巴瘤变异体,叫作霍奇金病(Hodgkin's disease)。

之后有了更多的消息:扫描显示,尔曼的癌症完全限于上半身的一侧。他没有产生任何一种偶尔会伴随霍奇金病出现的可怕症状,如体重下降、发热、寒战或盗汗。在一个从I到IV的分期系统中(后面加上A或者B表示是否伴有神秘的症状),他被归在病程中相对早期的阶段——IIA级。这是一个残酷的消息,但是那天早上在候诊室进进出出的所有病人当中,这种病情的预后却可能是最好的。在强化疗程后,他有很大的机会(高达85%的可能)被治愈。

我告诉他:“强化疗程,我是指几个月,甚至可能会延长到半年。会以周期方式给药,在中间我们可能还得检查血细胞计数。”每三周,尔曼的血液细胞数量刚刚恢复的时候,就要从头开始一整轮的循环,永无止境的化疗。

他会从第一轮疗程开始脱发。几乎可以肯定他永远不能生育了。可能在白细胞数减少到接近零的时候,会产生危及生命的感染。最不幸的是,化学药物可能会在未来导致第二次癌症。他点点头。我看着这些图景在他的脑中快速扩散,直到达到了最大影响。

我满怀歉意、结结巴巴地抓了一个比喻:“这将是一场拉锯战,一次马拉松。但我们会跑到终点的。”

他再一次沉默地点头,好像已经明白了。

一个周三的早上,在我和尔曼见面不久后,我乘公交车横穿过波士顿,到达纳-法伯癌症研究所去见我的病人。我们大多把这家研究所简称为“法伯所”。西德尼·法伯活着的时候声名远扬,死后更备受尊崇:以他命名的“法伯所”现在是一座巨大的16层混凝土迷宫,里面塞满了科学家和内科医生,是一家综合的实验室,兼诊所、药房、化疗机构。它有2934名员工,数十间会议室,大量实验室,一间洗衣房,四部电梯以及许多图书室。原来地下的实验室早已被周围伟岸的建筑物群所淹没。“法伯所”像一座巨大的精雕细琢的中世纪圣殿,永久地获得了它的神圣地位。

你一走进新楼,就会看到门厅里法伯的油画像,带着他典型的半忧郁、半微笑的表情注视你。楼里四处都记录着他的点点滴滴。通往研究人员办公室的走廊里,仍然悬挂着他曾为吉米基金会定制的卡通“肖像画”:白雪公主、匹诺曹、小蟋蟀、小飞象。我们用来进行活检的骨髓针,看上去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产物;可能它们曾在50年前被法伯或他的某个研究生磨砺过。漫步在这些实验室和诊室,往往会让人觉得随时会闯进癌症的历史。一天早上,我果然就碰到了:在赶电梯的时候,我猛地撞上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我起初以为他是病人。但后来发现他就是汤姆·弗雷,这里的荣誉教授,正打算去16层他的办公室。

那天早上我的病人是一位76岁的妇女,叫作比阿特丽斯·索伦森(Beatrice·Sorenson)。她喜欢别人叫她碧(Bea),总让我想起在自然史教科书上读到的那些能承担自身十倍体重的负载或跳跃到自身五倍高度的小昆虫或小动物。她小得不可思议:体重大约29公斤,身高135厘米左右,骨架精细,容貌好似小鸟,整体看起来像是冬天的一根小树枝。然而,与她娇小的外形不同,她个性坚强,轻盈的身体与强悍的灵魂互相平衡。她曾参加过海军,在两次战争中服役。即使我在高高的检验台上,面对她依然感到敬畏与谦卑,好像她在精神上俯视着我。

索伦森患有胰腺癌。2003年夏末,肿瘤被偶然发现,当时她腹痛腹泻,做了CT扫描,发现胰腺末端有一个四厘米大小的固态结节。(现在想想,腹泻可能与之无关。)一位勇敢的医生曾尝试切除手术,但切除的边缘仍存在一些肿瘤细胞。即使在肿瘤学这个本身就悲哀的学科中,这个没有被根除的胰腺癌,也被认为是悲哀中的悲哀。

索伦森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想与它抗争到底。”我们努力抗争,整个初秋,我们用辐射轰击她的胰腺,杀死肿瘤细胞,然后用5-氟尿嘧啶(5-fluorouracil)进行化疗。在整个疗程中,肿瘤细胞一直在长。冬天,我们转而开始使用一种叫作“吉西他滨”(gemcitabine)又叫“健择”(Gemzar)的新药。肿瘤细胞不但对新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在愚弄我们似的,进而向肝脏转移,让索伦森很痛苦。有时,我们干脆觉得不用任何药物也许会更好。

索伦森那天早上来到诊所,想看看我们是否能提供些其他建议。她穿着白色短裤和白色衬衫,薄纸般的皮肤上满是干纹。她可能哭过,但她的脸像密码一样,令我无法解读。

她的丈夫请求道:“她什么都能试,任何方法都行,她比看上去强壮多了。”

但不论她有多么坚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能尝试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无法面对这个明显的问题。主治医生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

比阿特丽斯最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她耸耸肩,茫然地看着我们:“很抱歉,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终点。”

我们难为情地低头不语。我猜这并不是第一次由病人来安慰无计可施的医生。

分别在两个上午,我们看到了两个肿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癌症化身:一种几乎肯定能治愈,而另一种必然走向死亡。在希波克拉底天真地创造了包罗万象的术语“karkinos”近2500年之后,现代肿瘤学对癌症的分类并没有进步多少。尔曼的淋巴瘤和索伦森的胰腺癌,当然都属于“癌症”,都是细胞的恶性增殖。但这两种病的病程轨迹和“人格”实在是大相径庭。即使用同一个名字“癌症”来称呼它们,都感觉像是犯了某种医学上的时代错误,就好比在中世纪,人们习惯使用“apoplexy”形容任何形式的中风、出血或癫痫。我们像希波克拉底一样,天真地把肿胀的东西都归为肿块。

无论天真与否,20世纪60年代,正是这种笼统的归类,断然地、不可改变地认为在多样化的各种癌症之下,潜在的共性信念激励了拉斯克派。肿瘤学追求统一性的真理,那种1962年法伯所倡导的“普世性治疗”。如果20世纪60年代的肿瘤学家在想象一种能治疗所有形式的癌症的通用疗法,那是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就有一种疾病统称为“癌症”。这种信念是这样的:只要治好其中一种,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下一种癌症的治愈,依次类推,像一个链式反应,直到整个邪恶大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

那种一把大锤最终彻底击毁一种大病的设想,给内科医生、科学家和癌症游说者重新注入了活力和能量。对于拉斯克派人士来说,这是整合的原则、信念的秉承,一座吸引他们所有人唯一的灯塔。的确,拉斯克在华盛顿寻找到的癌症政治整合(由一位医生或科学家带领的单一机构和单一的资金来源)依靠的是一种更深的理念,一种医学上的团结一致;认为癌症是单一的疾病、一块巨石、一种单一而集中的故事。如果没有这种宏大、包罗万象的故事,玛丽·拉斯克和西德尼·法伯无法想象这样一场系统性的、有目的的战争。

那天晚上把本·尔曼送到诊所的疾病——霍奇金淋巴瘤,本身在癌症世界中现身较晚。他的发现者托马斯·霍奇金(Thomas·Hodgkin)是19世纪英国解剖学家,人又瘦又矮,留着铲状小胡子,长着弯得惊人的鼻子,看起来像一位从爱德华·李尔(Edward·Lear)的诗中走出来的人物。

1798年,霍奇金出生在伦敦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来自本顿维尔一个基督教贵格派家庭。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很快成长为更加早熟的年轻人。他涉猎广泛,从地质到数学再到化学都轻松掌握,兴趣变化无常。他拜过地质学者为师,后来自己做了药剂师,最后获得爱丁堡大学的医学学位。

一次意外事件诱使霍奇金进入了病理解剖学世界,带领他走向“即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疾病”。1825年,伦敦的圣托马斯和盖伊医院(St.Thomas' and Guy's Hospital)因人事问题一分为二:盖伊医院和它的新对手圣托马斯医院。这次分手就像很多离婚事件一样,立刻引发了分割财产的恶毒争端。这里的“财产”是一批可怕的馆藏:医院里珍贵的解剖标本——用甲醛泡在瓶子里的脑、心脏、胃、骨骼,这些储藏都是医院的教学用具。圣托马斯医院拒绝交出这些珍贵的标本,于是盖伊医院开始忙乱地筹建自己的解剖博物馆。霍奇金刚刚从第二次巴黎之行中归来,在那里他学会了如何准备和解剖尸体。他立即被盖伊医院聘用,为新解剖馆收集标本。这项工作提供的最有创意的学术奖赏,可能就是他的新职位:博物馆馆长及死尸检查员。

霍奇金为证明自己是一位杰出的尸检员、一位有魄力的解剖馆馆长,几年中他存储了上百份标本。收集标本是一项相当普通的任务;霍奇金的特殊才能是管理它们。他不但是图书管理员,也是病理学家,他发明了自己的病理学分类。如今,他最初用来储存收藏品的建筑已经损毁无遗。但是新的博物馆,仍展示着他原有的标本,成了一道奇观。位于高大建筑的深处,有四个房间围着中庭,这是一个钢铁和玻璃构造的巨大宝盒。你进门迈上楼梯,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系列如瀑布般落下的展览柜之中。沿墙摆着一排排装满甲醛的罐子:一排是肺,另一排是心,还有脑、肾、骨等等。这种管理病理解剖物的方法,即通过器官分类,而不是按日期或疾病分类,在当时是一种新启示。霍奇金通过这种方式达到在概念上居住在人体里,并在人体内随意爬进爬出,同时注意到器官和系统的关系,逐渐,他发现自己能够凭直觉认出模式中的模式,有时甚至不需要进行特别的登记。

1832年初冬,霍奇金宣布自己收集了一系列尸体,大多数是年轻男子的,他们有着奇怪的系统性疾病。正如他所说,这些疾病有一种“特殊的淋巴结增大”的特点。如果仅凭肉眼观察,这种增大很可能被认为是肺结核或梅毒导致的,这些是当时较常见的会产生腺体肿大的疾病。但霍奇金坚信自己遇到的是一种全新的疾病,一种发生在这些年轻男子身上、未知的独特病状。他在论文《论淋巴结和脾的一些病态表现》(On Some Morbid Appearances of the Absorbent Glands and Spleen)中详细记载了七具有这种现象的尸体,并把它呈交给内外科学会(Medical and Chirurgical Society)。

这位年轻执拗的医生把旧的肿胀放入新的病理瓶中的故事,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据说,学会里只有八个人参加了这次讲座。散场后他们默默地鱼贯而出,甚至懒得在落满灰尘的签到簿上留下大名。

霍奇金本人也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有点尴尬。他写道:“病理学论文如果没有辅助治疗的建议,不论治本还是治标,就可能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仅仅描述一种疾病,不提供任何治疗建议,对他来说似乎是一次空洞的学术练习、一种知识的浪费。在发表论文之后,他很快远离了医学。1837年,他与上级发生了一次相当激烈的冲突,随后辞去了盖伊医院的职位。接着,他在圣托马斯医院做过短暂的馆长——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重操旧业。1844年,他完全放弃了学术实践。他的解剖研究也慢慢地停止了。

1898年,霍奇金去世大约30年后,澳大利亚病理学家卡尔·斯滕伯格(Carl·Sternberg)在用显微镜查看病人腺体的时候,发现一种特殊的细胞在盯着他:一种巨大、无序的细胞,有着裂开的、带着分成双叶的细胞核,模样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在淋巴的树林中阴沉地望着他。霍奇金的解剖分析终于有了最终的细胞解答。这些如猫头鹰眼睛般的细胞,就是恶性淋巴细胞,也是癌变的淋巴细胞。霍奇金病是一种淋巴结的癌症——淋巴瘤。

霍奇金可能对自己仅能对该病做描述而感到失望,但他低估了仔细观察的价值——他坚持不懈地独自研究解剖学,结果偶然发现了这种形式的淋巴瘤所具有的最为重要的启示——霍奇金病有一种独特的倾向,会一个一个渗入附近的淋巴结。其他癌症则可能更不可预测,正如一位肿瘤学家所说,更“变化莫测”。比如肺癌,可能从在肺部的一个针状肿瘤开始,之后自我释放,突然转移到脑部;胰腺癌因喷雾般地把恶性细胞送入遥远的骨骼和肝脏而恶名昭著。但这位解剖学家发现的霍奇金病在解剖学上是驯良的,它好像会以精确、有序的速度,从一个相邻的淋巴结移动到下一个,从一个腺体到另一个腺体,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

这种从一个淋巴结局部扩散到另一个淋巴结的倾向,使得霍奇金病在癌症史上独树一帜。霍奇金病是恶性疾病的另一个混杂体。如果说法伯的白血病占据了液态癌症和固态癌症之间的模糊边界,那么霍奇金病就占据了另一个古怪的边界,它是一种介于局部癌症与系统性癌症之间的疾病——霍尔斯特德对癌症的见解即将转变成盖伦的见解。

20世纪50年代早期,在加利福尼亚一次鸡尾酒会上,斯坦福大学的一位放射学教授,亨利·卡普兰(Henry·Kaplan)偶然听到一个要建直线加速器的计划,供斯坦福的物理学家使用。直线加速器是X射线管发展到极端的形式。像传统的X射线管一样,直线加速器也把电子对准目标发射,产生高强度的X射线。然而,与传统X射线管不同的是,直线加速器向电子灌输了大量的能量,使他们在撞击金属表面之前,就拥有极快的速度。它产生的X射线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强到不仅能穿过组织,还能使细胞灼伤死亡。

卡普兰曾在国家癌症研究所接受训练,在那里学习了用X射线治疗动物的白血病,但他的兴趣渐渐转向人类的实体瘤——肺癌、乳腺癌、淋巴瘤。他知道,固态癌症可以用射线进行治疗,但癌症的外表面如同它的名字源于螃蟹的外壳一样,先要深入地穿透它,才能杀死癌细胞。直线加速器所产生的这种尖锐、密集、刀刃一样的射线,也许能让他达到深埋在组织里的肿瘤细胞。1953年,他说服斯坦福的一个物理学家和工程师小组,为医院量身定做了一台直线加速器。1956年,这台加速器被安装在旧金山的一座拱顶仓库里。卡普兰从附近汽车修理厂借来起重机,亲自穿梭在菲尔莫街和传教山庄之间的车流中,把加速器的巨大防护铅块运回仓库。

卡普兰现在可以透过铅块上面的一个小针孔,直接指挥微小、定量的强力X射线——成百万电子伏的能量集中爆发,能撕裂、杀死任何癌细胞。但是,要选择哪种形式的癌症作为目标呢?如果说卡普兰曾在国家癌症研究所学到过什么的话,那就是只要关注一种疾病,就能进入整个疾病的宇宙中。卡普兰在他的目标中所寻觅的特性,是相当明确的。由于直线加速器只能把杀灭光线聚焦在局部,那么它的目标就应该是一种局部癌症,而不是系统性癌症。白血病不在考虑之列。乳腺癌和肺癌都是重要的目标,但二者都是不可预测的、易变的疾病,有着神秘且系统的扩散倾向。卡普兰一双慧眼,很快扫过恶性肿瘤的世界,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最自然的目标上——霍奇金病。

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前高级临床医生乔治·卡尼洛斯(George·Canellos)靠在椅子上,对我说:“亨利·卡普兰就是霍奇金病。”当时,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在一堆手稿、论文、文献、书籍、目录和报告中到处翻找,从他的档案中抽出卡普兰的照片。照片中的卡普兰戴着蝴蝶领结,在国家癌症研究所盯着几打论文;另一张照片上他穿着白色外套,站在斯坦福的直线加速器旁,离他鼻子几英寸的地方就是500万伏的加速器探针。

卡普兰并不是第一位用X射线治疗霍奇金病的医生,但他肯定是最坚持、最有系统性和最专注的医生。20世纪30年代中期,瑞士放射学家雷内·吉尔伯特(Rene·Gilbert)展示了放射能有效、神奇地消灭霍奇金病的肿胀淋巴结。但吉尔伯特的病人们在治疗后都会复发,而且常发生在紧邻放射区域的淋巴结里。多伦多总医院(Toronto General Hospital)的一位加拿大外科医生威拉·彼得斯(Vera·Peters)进一步深入吉尔伯特的研究,再扩大放射范围,让X射线不仅照射一个肿起的淋巴结,而是整个区域的淋巴结。彼得斯管这个策略叫“扩大野放疗”。1958年彼得斯在分析她治疗的一组病人的时候,观察到扩大野放疗能显著增加霍奇金病早期患者的长期生存率。然而彼得斯的数据是基于对以前被治疗病人的历史分析回顾而来的。历史上的序列会使结果偏倚,原因是医生对病人疗法的高度选择性,还有他们只计算做过的最好的结果,所以彼得斯需要更严格的医学实验,一次随机临床试验。

除了彼得斯,卡普兰也意识到扩大野放疗能减少复发,提高生存率,甚至也许能治愈早期的霍奇金病。但他缺少正式论据。1962年,亨利·卡普兰受到一位学生的质疑,遂着手证明自己的观点。

卡普兰设计的试验,迄今仍高居经典实验之列。在第一套叫作“L1”的试验中,他分配了同样数量的病人到“扩大野放疗”和局限的“相关野放疗”,并绘制了未复发存活曲线。答案非常明确。扩大野放疗,也被另一位医生描述为“细致的放射疗法”,大大降低了霍奇金病的复发率。

但卡普兰知道,复发率降低并不等于治愈。因此他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两年后,斯坦福小组开始进行更大规模的放射,包括主动脉周围的淋巴结。主动脉是从心脏通出的粗大弓形血管。在这里,他们引入了一种创新的方法,后来证明对他们的成功起到了关键作用。卡普兰知道,只有那些患有局部霍奇金病的病人,才可能从放射疗法中获益。而为了真实检验放疗的效果,卡普兰意识到,他可能需要一组严格限制的病人——病人的霍奇金病必须只涉及几个相邻的淋巴结。为了排除淋巴瘤体内散布更广泛的病人,卡普兰设计了一套强效的系统测试,对病人的疾病进行分期,包括验血、详细的临床检查、一个叫作淋巴管造影术的检查程序(是一种专门为淋巴结进行CT造影技术的原始祖先),还有骨髓活检。即便如此,卡普兰仍不满意:他更加小心地开始进行探索性腹部手术,以及内部淋巴结活检,来确定只有限制在局部患病的病人才能加入他的试验。

放射线的剂量现在高得惊人。结果也同样令人满意。卡普兰甚至记录到了更长的生存期,已经延伸到了几十个月,然后是几十年。当第一批病人活过五年后,他开始揣测,或许有些人已经被扩大野放疗治愈了。最终,卡普兰的试验方法从旧金山的仓库走进了主流的临床世界。

但是,霍尔斯特德不就是前车之鉴吗?难道放射手术不会陷入同样的逻辑吗?即开拓越来越大范围的治疗,但病情每况愈下?为什么别人失败的地方,卡普兰能成功呢?

首先,因为卡普兰是对疾病早期的病人施用仔细、严格的放射治疗。并且在实施放射治疗之前,殚精竭虑地给病人分类。通过严格限定治疗的病人,卡普兰显著地提高了成功概率。

第二,他的成功,是因为他选对了目标。霍奇金病,在很大程度上讲是一种局部疾病。1968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的一位评论员曾做出令人铭记的评论:“在所有尝试治愈霍奇金病的努力中,最基本的一点是认为这些病例中,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局部性的。”卡普兰极度严谨地处理霍奇金病本质性的生物学特征。如果霍奇金病的淋巴瘤在体内运动得更加随意,以及如果扩散的神秘区域更加常见的话(比如几种乳腺癌),那么卡普兰这种划分的策略即使附以不厌其烦的详细检查,也会从根本上注定失败。卡普兰并没有试图调整疾病去吻合药物,他学会了让药物去适和正确的疾病。

一丝不苟地把某一特别疗法匹配于有固定形式和具体分期的癌症,这一简单原则最终会在癌症治疗中得到其应有的评价。卡普兰意识到,早期、局部的癌症往往与广泛扩散的转移性癌症有内在的不同;即使同一类型的癌症也是如此。霍奇金病的近百个病例虽然在病理学上被划分为一个整体,却是近百种拥有共同主题的不同的变异体。癌症拥有狂暴的性情、个性和行为。生物学上的异质,要求治疗方法的不同;同样的治疗不能任意施加于所有病例。即使卡普兰在1963年就彻底明白了这一点,并把它作为治疗霍奇金病的原则,那一代肿瘤学家仍要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才明白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