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VAMP

医生是这样一群人,对他们开的药所知不多,对它治疗的疾病知之更少,而对用药的人更是一无所知。

——伏尔泰(Voltaire)

如果我们不杀死肿瘤,那么我们就会杀死病人。

——威廉姆·莫罗尼(WilliamMoloney)慨叹于化疗初期

VAMP这种高剂量、危及生命的四药组合的白血病疗法,对斯凯伯、弗雷和弗雷瑞克可能具有充分的合理性;然而,对他们的许多同事来讲,VAMP是一个可怕的概念、一种可憎之物。弗雷瑞克最终向朱布罗德提出了他的想法:“我想用全剂量的长春新碱和氨甲喋呤,结合6-巯基嘌呤和强的松来治疗。”为了引起朱布罗德的注意,他特别强调了话中的“和”字。

朱布罗德惊呆了。正如医学界一句老话:三分药七分毒。药都是各种各样的毒,仅仅是稀释到了合适的剂量,才成了药。但化疗药物,即使被调到了“正确的”剂量,仍然是毒药,何况白血病患儿本来就已命悬一线。在国家癌症研究所,人们经常随意把某一化疗药品评为“本月之毒”。事实上,如果每天把四种“每月一毒”同时注入一位三岁或六岁的患儿体内,那么他或她恐怕连一个疗程都熬不下来,更不用说在经历了周而复始的毒剂治疗后还能否幸存下来。

当弗雷和弗雷瑞克在一次全国性血癌会议上提出他们对VAMP初步设想的时候,听者纷纷反对,法伯便是其中之一。一直以来,法伯遵守白血病联盟制定的循序渐进的方式,谨慎而连续地加药。他更倾向于一次只施行一种药,仅在复发后再加入第二种药,以此类推。弗雷瑞克回忆道:“哦,乖乖,那真是一次灾难性的摊牌。人们嘲笑我们,骂我们疯狂、无能和残忍。”由于病人数量有限,又有成百种药物和组合要试验,每次新的白血病试验都要艰难地通过白血病小组复杂的审批程序。人们觉得弗雷和弗雷瑞克正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尝试惊天一跳。小组拒绝支持VAMP,至少在许多其他试验完成之前免谈。

但弗雷瑞克在最后关头争取到了一个让步,即VAMP实验在国家癌症研究所里独立开展,不受急性白血病B组(ALGB)的权限约束。弗雷瑞克回忆说:“这个主意很可笑。为了进行试验,我们被迫离开自己一手创建的急性白血病B组。”朱布罗德对这次妥协很不满,这破坏了他最喜爱的“合作”模式。更糟的是,如果VAMP失败,这将成为他的政治噩梦。弗雷瑞克承认:“如果孩子们死了,我们会被指控在国家癌症研究所这个联邦机构内进行人体试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危险地带。弗雷被卷入争议的旋涡,尽管他竭尽全力,却不得不辞去急性白血病B组主席一职。多年以后,弗雷瑞克也承认当时风险很大:“我们可能会将全部的患儿置于死地。”

1961年,VAMP试验终于启动了。几乎从一开始,试验似乎就酿成大错,而且正是朱布罗德一直尽力避免的那种噩梦。

弗雷瑞克记得,第一批接受治疗的患儿“已经病入膏肓。我们开始VAMP试验,到第一周结束,他们中许多人的情况比原来还要糟糕。这真是一场灾难”。四种药的化疗组合在身体里肆虐,消灭了正常的细胞。一些患儿几乎陷入昏迷,一直戴着呼吸机。弗雷瑞克拼命地想要救这些孩子,一遍遍去病床边探视他们。他写道:“你可以想象那种压力。我几乎可以听见人们在说:‘我告诉过你,这个孩子会死。’”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缠着医务人员不停地问问题、做医嘱。他本能中的父爱被唤醒了:“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真的是在努力照顾他们。”

整个国家癌症研究所都在紧张地关注这次试验——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命运也悬在这根线上。弗雷瑞克写道:“我几乎无能为力。也许我能让他们舒服点,给他们一点阿司匹林,给他们降降体温,帮他们盖一条毛毯。”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医生们,被丢在癌症医学动荡的前线,周旋于毒性最强、最有未来的药物组合之中,他们重拾最古老的原则,去安慰病人,给病人补充营养,全心全意地看护和鼓励病人,甚至帮他们抖松枕头。

难熬的三周过后,弗雷瑞克的几位病人奇迹般地渡过了难关。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在令人不忍目睹的状况下,回报终于出现了——正常的骨髓细胞开始逐渐复原,而白血病症开始减轻。骨髓活检的结果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全都没有白血病细胞。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开始在曾经的骨髓坏死区快速增殖。而且白血病没有复发。几周之后,另一套活体组织检查确认了结果。显微镜里一个白血病细胞都看不到了。在一次几乎完全的毁伤之后,病情出现了如此彻底的缓解,这超出了国家癌症研究所所有人的预料。

几周后,国家癌症研究所团队鼓起足够的勇气,尝试在另一小群病人中进行VAMP试验。奇迹重现。在灾难性的计数下降之后,骨髓复原,白血病消失了。一位研究员回忆道:“就像脚踝拴着绳子由悬崖坠落一样。”几天后,骨髓开始再生,弗雷瑞克心怀忐忑地进行了一次活检来观察细胞。白血病再一次消失了。留下来的,是满满的希望:正常如鹅卵石般的血细胞,开始重新在骨髓里生长。

到了1962年,弗雷和弗雷瑞克已经用几种剂量的VAMP治疗了六位病人。病情的缓解效果可靠而且持久。现在,临床中心到处是戴着假发、围着围巾的患儿的欢声笑语,他们经历了两个或三个化疗期,活了下来——这是白血病史上醒目的特例。评论家开始转变立场。国内的其他临床中心加入了弗雷和弗雷瑞克的试验计划。1964年,一位波士顿血液学家在治疗一位11岁女童时写道,病人“奇迹般地康复了”。震惊慢慢变成了轻松的心情。就连威廉姆·戴姆谢克(William·Dameshek),这位毕业于哈佛的固执的血液学家,同时也是VAMP项目开始时最大的反对者,也写道:“儿科肿瘤学家的心情一夜之间就从‘同情性的宿命论’转变为‘进取性的乐观心态’。”

这种乐观是强烈的,也是短暂的。1963年9月,就在弗雷和弗雷瑞克从庆祝VAMP获得空前成功的庆功大会上回来不久,几名病情好转的儿童又一次回到诊所,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小症状出现:头痛、癫痫、面部神经时常刺痛。

一位血液学家回忆:“一开始,有些医师没太在意。我们猜测,症状会消失。”但是,对人体内白血病细胞扩散问题有近十年研究经验的弗雷瑞克知道,这些头痛可能不会消失。到了10月,更多的患儿回到诊所,这次他们的症状是麻木、刺痛、头痛、癫痫还有面部瘫痪。弗雷和弗雷瑞克都开始紧张起来。

19世纪80年代,魏尔啸曾观察到白血病细胞偶尔能侵入大脑。为了研究大脑被癌细胞入侵的可能性,弗雷和弗雷瑞克通过脊髓穿刺直接观察脊髓液,这种方法要用一根细直的针,从椎管中抽取几毫升液体。脊髓液是一种透明液体,与大脑直接连通循环,可以代替检查大脑。

在科学的传说中,人们经常用心跳加快、异样的光辉来描述“科学大发现时刻”那激动人心、摒心静气的一秒,观察结果突然清澄透明,汇聚成一种新的形态,如同万花筒里的碎片,猝然成型。苹果从树上落下砸中了牛顿,也砸出了万有引力定律。阿基米德从浴缸里一跃而起,配平了方程式,导出了浮力定律。

但是,很少有记录记载另一种负面的、有关失败的“发现时刻”。它往往是科学家独自面对的时刻——患者的CT扫描显示,淋巴瘤复发了;曾被药物杀死的细胞又开始复生;一名患儿带着头痛回到了国家癌症研究所。

弗雷和弗雷瑞克在脊髓液中的发现,令他们身心俱寒。脊髓液内,白血病细胞正爆发般地生长,几百上千万细胞占据着大脑。头痛和麻木,只不过是更大毁灭来临之前的预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所有患儿一个又一个带着程度不一的神经性病状(头痛、刺痛、散斑)回到了研究所,然后陷入昏迷。骨髓活检很干净;体内未发现癌症。但是,白血病细胞侵入神经系统,导致出人预料的快速死亡。

是身体自我防御系统破坏了癌症治疗的结果。大脑和脊髓被一个由细胞密封的“血脑屏障”所隔离,它能阻止外源化学物质轻易进入大脑。这是一个古老的生物系统,已经演化得能够防止毒素进入大脑。但也正是这个系统,把VAMP阻挡在神经系统外面,在体内生成了一块天然的“癌症保护区”。白血病在这片保护区内生长,占据了化疗根本无法抵达的地方。患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被原本是保护他们的机制夺去了生命。

弗雷和弗雷瑞克因这些复发深受打击。对于临床科学家来说,一个试验就像一个孩子,是呕心沥血的投入。看着这个强大亲密的事业轰然倒塌,濒临绝境,就像失去孩子一样心痛。一位白血病医生写道:“我认识那些病人,我认识他们的兄弟姐妹,我知道他们的猫、狗的名字……这种痛苦就好像失恋一样。”

在七次令人振奋的强力试验之后,国家癌症研究所里这种爱恋情结终于结束了。在VAMP治疗后,大脑的疾病复发似乎使该所的士气滑到了低谷。弗雷曾在最困难的阶段努力尝试保留VAMP疗法,如今经过长达12个月的运作、劝诱和谄媚,他感觉自己已经油尽灯枯,全无半点力气。即使是不屈不挠的弗雷瑞克,也开始泄气了。他感觉到所里其他人的敌意日渐增长。在他生涯的顶峰之际,他也厌倦了所内无休无止的冲突,而这原本还能激发他的斗志。

1963年冬,弗雷跳槽加入德克萨斯休斯敦的安德森癌症中心(MD Aderson Cancer Center),试验暂时中止(虽然后来在德克萨斯“复活”)。弗雷瑞克也很快离开了研究所,到休斯敦投奔弗雷。曾经把弗雷瑞克、弗雷和朱布罗德维系在一起的脆弱的生态系统,在几个月内就土崩瓦解了。

但是白血病的故事,也就是癌症的故事,讲述的并非医生们辗转于各家机构奋斗求生的事迹。它讲述的是病人在一次又一次疾病痛楚的边缘,苦苦挣扎积极求生的故事。病人的恢复力、创造力和生存力,常常归功于伟大医生的品质;但事实上,这些品质一开始是由与疾病斗争的患者表现出来的,然后才被治疗医师展现出来。医学史之所以透过医生的故事进行讲述,是因为他们的贡献比病人的英勇表现更突出。

我曾说过那些孩子都因癌症复发死亡了,其实这并不准确。少数几个孩子,由于某种神奇的原因,在他们的中枢神经系统中并没有复发白血病。在国家癌症研究所和少数其他几家敢于尝试VAMP的医院里,大概5%的受治患儿完成了一年的治疗。他们不仅是数周或几个月没有复发,而是很多年都未复发。他们一年又一年地回来复查,紧张地坐在全美各地试验中心的候诊室里;他们的嗓音越来越深沉;他们的头发也长回来了;他们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活组织检查;没有任何癌症的迹象。

一个夏日午后,我开车穿过缅因州西部,来到沃特波罗小镇。在雾气弥漫、阴沉沉的天空下,古老的松桦林一直延伸到澄澈的湖边,景象蔚为壮观。在小镇遥远的边界,我转弯驶上一条远离湖面方向的土路。路的尽头,是被松树林环绕的一间整洁的木板小屋。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穿着蓝色的T恤衫,打开了门。我花了17个月的时间,经过无数次的电话、询问、访谈、再经介绍,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一天下午,我在浏览网页的时候,发现一条线索。我记得自己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拨打了那个号码,冗长的铃声过后,终于一位女士接起了电话。我们约好了那周见面,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开快车过来践行这个约定。当我到达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早了20分钟。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努力说了些什么作为开场白。但是我感到肃然起敬。在我对面倚门而立的人,发出拘谨的微笑。她就是最初VAMP治疗儿童白血病试验中的一位幸存者。

她的地下室里进了水,沙发长了霉,所以我们站在门外树荫下的蚊帐里,外面嗡嗡飞着鹿虻和蚊子。这位被我称为艾拉的女士,已经整理好一大堆医学记录和照片供我阅览。在她把这些递给我的时候,我感到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好像即便在今天,在她经受折磨45年后的今天,这段记忆仍然栩栩如生地缠绕着她。

1964年6月,国家癌症研究所开始使用VAMP疗法大约18个月的时候,艾拉被诊出患有白血病,她当时11岁。在被确诊前的那些照片中,她留着刘海,戴着牙套,一幅典型的青春期小女孩的模样。六个月后(化疗开始后)的照片上,她变成了秃头,由于贫血而脸色惨白,体重严重减轻,瘫坐在轮椅上,无法行走。

艾拉接受了VAMP治疗。(她在波士顿的肿瘤医生听说国家癌症研究所的惊人成果,在并未实验的情况下,相当大胆地选择使用四种药的组合试剂进行治疗。)治疗一开始像是一场灾难,高剂量的长春新碱极其严重地损害了旁支神经,她的腿和手指永远留下了被灼烧的感觉,强的松使她精神错乱。这名意志坚强、精神狂乱的小女孩,只能在医院的走廊里游荡,晚上尖叫哀嚎,护士只好用绳子把她绑在床柱上。她被控制在床上,经常蜷缩得像个胎儿那样,肌肉日渐消瘦,神经日益恶化。12岁那年,她开始对镇痛用的吗啡上瘾。(她说,她以自己的坚定意志,通过“在戒毒的肌痉挛中不断坚持”,实现了自我“戒毒”。)在那可怕的几个月里,在苦苦等待下一次吗啡的时候她狠咬自己,直到现在她的下嘴唇还有淤青。

但很明显,她记得的最重要的事是死里逃生的感觉。她把那些记录收回文件袋里,告诉我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漏网之鱼。”她移开了视线,好像在看一只想象中的苍蝇,我看见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她曾在医院病房见过的其他几个白血病患儿,没有一个幸存下来。”首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治愈。白血病就是那样。它令你困惑,它改变你的人生。”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科里巴亚木乃伊、阿托莎还有霍尔斯特德的年轻妇女等候乳房切除术的画面。

法伯从没见过艾拉,但他遇到过像她这样的病人——VAMP的长期幸存者。1964年,艾拉开始化疗的那一年,法伯得意地把这类病人的照片带到华盛顿,展示给议会看——这是化疗能治愈癌症的活生生的证据。对他来说,道路已经越来越清晰了。癌症研究需要额外的助力——更丰富的资金、更多的研究、更大规模的宣传,以及一条通往治愈的定向轨道。他在议会前的宣讲因此有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救世主般的热情。一位观察者回忆,在照片展示和他的证言之后,一切其他证据都“平淡无奇且没有必要”了。现在,法伯准备从白血病王国一跃进入更加常见的实体癌症世界。他写道:“我们努力尝试开发化疗药剂,以杀死无法用其他方法治疗的癌,如乳腺瘤、卵巢癌、子宫癌、肺癌、肾癌、肠癌,还有高恶性肿瘤的皮肤癌症,如黑色素瘤或者胎记瘤。”法伯知道,即使只治愈了成年人实体肿瘤中的一种,都会极大促进肿瘤学的变革。它将提供一条最坚实的证据,证明这是一场可以打赢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