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小鼠与人

模型是帮你看清真理的谎言。

——霍华德·斯凯伯(Howard·Skipper)

弗雷和弗雷瑞克从李敏求对绒毛癌的处理经验上获得了一种哲理性的启发。弗雷瑞克指出:“临床研究有其紧迫性。”对于白血病患儿来说,即使一周的耽误,都意味着天人两隔。白血病联盟坚持步步为营、一组一组有系统地检测试剂组合;这种学术方面的固执如今也逐步系统地把弗雷瑞克逼疯了。为了检测三种药物,小组坚持检测“所有三种药的可能组合,然后还要检测所有四种组合,此外,剂量与服药时间各不相同的给药方案也在检测范围中”。弗雷瑞克说,以白血病联盟目前的进展速度,要再经历几十年时间,白血病治疗才能取得重要进展。他回忆道:“病房里都是患有这种可怕疾病的孩子。一个男孩或女孩被送进来的时候,白细胞计数高达300,可能隔夜就死了。我是被指派第二天与患儿父母谈话的人,要向一位刚刚痛失爱女的母亲解释朱布罗德连续、系统、客观的试验策略。”

1960年,临床中心引进了另一种新的抗癌剂,令药物与剂量之间可能的排列组合进一步增加。这个新来的“长春新碱”(vincristine)是一种有毒的植物碱,来自马达加斯加的长春花。1958年,礼来制药厂在一个药物探索项目中,研磨了几万磅植物原料,用各种生物化验检测提取物,发现了长春新碱。最初,长春新碱被用作抗糖尿病药物,但人们发现,小剂量的长春新碱能杀死白血病细胞。像白血病细胞这样生长快速的细胞,往往要产生一个蛋白质骨架(微管)使两个子细胞彼此分离,从而完成细胞分裂。长春新碱通过绑定微管末端,使细胞骨架在它的控制下不能正常运作。因此,在字面上使人想起使它得名的那个拉丁语词。

随着长春新碱加入药典,白血病研究者发现他们面临一种药物过多的矛盾困境:怎样排列组合四种独立作用的药物(氨甲喋呤、强的松、6-巯基嘌呤和长春新碱)使之成为一种有效的疗法呢?而且,由于每种药都有潜在的强烈毒性,能否找到一种组合,既能消灭白血病,又能保住患儿呢?

两种药就已经产生了数十种可能;如今面对四种药,白血病联盟可能不只要用50年,而是要用150年,才能完成试验了!国家癌症研究所的新雇员大卫·南森(David·Nathan)回忆当时因为新药的大量涌现令工作几乎停滞不前的情况时说:“弗雷和弗雷瑞克只是把能拿到的药组合起来而已……四五种药物的可能组合、剂量和给药方案是无穷的。研究人员要花很长时间来寻找药物的正确组合和给药方案。”朱布罗德这种连续、系统、客观的试验陷入僵局。现在需要的是与系统方法完全相反的方法,那就是凭直觉和灵感在致命药物的深渊上飞跃。

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科学家霍华德·斯凯伯(Howard·Skipper)为人温文尔雅,有学者风度,喜欢自称“小鼠医生”,他向弗雷和弗雷瑞克提供了一个走出僵局的方法。斯凯伯是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局外人。如果白血病是癌症的一种模型(模式)的话,那么斯凯伯曾经通过在动物体内人为诱导白血病来研究这种疾病,实际上就是为一种模型建立一种模型。斯凯伯的模型使用了一种叫作“L-1210”的小鼠细胞系,一种能在培养皿上生长的淋巴白血病。实验小鼠注射了这些细胞,就会得白血病。这一过程被称为“移植”(engraftment),因为这类似于把某只动物的一块正常组织(移植物)移植到另一只动物身上。

斯凯伯喜欢把癌症想成一种抽象的数学实体,而不是一种疾病。在被植入了L-1210细胞的小鼠体内,细胞分裂得非常快,往往是一天两次,这对癌细胞而言也是惊人的速度。向小鼠转移一个白血病细胞,就可以得到一个惊人的增长弧:1、4、16、64、256、1024、4096、16384、65536、262144、1048576……以此类推,直到无穷。只要16或17天,单个细胞就可能会分裂出超过20亿个子细胞,比小鼠体内红细胞的总数还多。

斯凯伯发现,通过对移植了白血病的小鼠进行化疗,他能使细胞的快速分裂停止。当这些小鼠对药物产生反应时,斯凯伯用图表记录白血病细胞的成活和致死率,他找到两个重要发现:第一,他发现无论癌细胞总数是多少,在任何情况下,化疗总是杀死固定百分比的细胞。对于每一种药来说,这个百分比都是一个不变的数字。也就是说,如果小鼠体内开始有10万个白血病细胞,一次给药会杀死99%的细胞,那么每一次都会以这个百分比杀死细胞,导致每一次化疗后细胞数目越来越少:10万……1000……10……以此类推,直到四次以后,数量降为零。杀死白血病是一个迭代过程,就像把一个庞然大物一分为二,然后再二等分,剩余部分再二等分。

第二,斯凯伯发现,只要向组合里添加新药物,往往就能得到杀灭癌细胞的协同效果。由于不同药物会导致不同的抗性机制,因而在癌细胞内产生不同的毒性,共同用药能显著降低抗性发生几率,从而增加细胞杀死率。因此,两种药比一种好,而三种药比两种要好。通过多种药物组合,迅速连续的迭代化疗,斯凯伯在他的老鼠模型中,成功地治愈了白血病。

而在弗雷和弗雷瑞克看来,斯凯伯的观测结果会产生一个不可避免的(也许可以说是令人惊恐的)结论——如果人类白血病和斯凯伯的老鼠白血病一样,那么就要对患儿使用多种药物,而不是用一两种药进行治疗。此外,一个疗程可能不够,需要近乎冷酷无情地施行“最大剂量、高密度、周期性的正面”化疗,一剂又一剂,一剂复一剂,不断挑战耐受力的底线。即使白血病细胞已在血液中明显消失,孩子们已明显被“治愈”了,化疗也不能停下来。

弗雷瑞克和弗雷现在已经准备好要凭直觉做出关键性的一跃,跳进深渊。他们下一个将要尝试的疗法,是所有四种药物的组合——长春新碱、氨甲喋呤、6-巯基嘌呤和强的松。这种疗法将以新的首字母缩略词的方式出现,取每种药的第一个字母组成新药的名字“VAMP”。

这个名字有许多刻意或者无意的共鸣。“Vamp”一词的意思是“临时凑成或修补,把一些随时可能瓦解的零碎东西铺设在一起”;它可以指代那种“勾引男人的女人”——一个给出承诺,但从不践行的人;它还指靴子的鞋尖,踢东西的时候承受主要冲击力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