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学友共勉
自己和一些朋友都曾为博士论文的选题挣扎,颇不易。读者须知,美国所有进入博士项目的人,最终能拿下学位的不过50%,萌生退意再正常不过,于是写下这篇文章鼓励自己,也和朋友们以及所有有志求知者互勉。
耶鲁大学的Peter C.B. Phillips是名满天下的计量经济学和统计学者,贡献等身,并以善于指导和鼓励学生著称。2008年他60周岁生日,世界各地的学生(今日大多已卓然成家)纷纷写信道贺,其中一位韩裔学者的信我印象很深。这位先生回忆自己当年正是博士三年级,惶惶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天资所限终难有所成。而像所有知难想退的人一样,他开始追问继续下去的意义,认为博士学位终究对人生幸福助益不大,于是决定暂时离开一年,好好想想。打定主意之后,去和导师Phillips教授摊牌。
教授听后立刻神情严肃,站起身来关上办公室门,问:「××,我是不是对你太严格,要求太高了?」这位先生急忙摇头,说自己只是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于是教授开始和他说起自己曾经的研究进展如何缓慢,觉得怎么做都没有效率,而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这是做研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等等。这位韩国先生自然认为这不过安慰之辞,不足信。须知说话的教授已发表了200多篇论文,其中30多篇都发在计量经济学最顶级的学报上,这些贡献完全改变了相关领域的研究。他说他自己没效率,学生岂能相信?
教授苦劝之后,说了下列一番话:「××,请你留下来完成你的博士学位,如果你不想为了自己这么做,那么请你为了我这么做。我这么坚持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博士学位的话,你的人生成就将会大不相同。而且我也知道,你一旦走了,就绝不会再回来。」
后来这位先生留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德克萨斯奥斯汀大学的教授了。成与不成不过一念之差。
王国维先生和唐君毅先生都谈过学问的境界,殊途同归,但唐先生说的更详细些。学问有成者,必经历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信」,真心的信,诚心诚意的信,觉得太有道理太有意思了,于是入行。我和我的朋友们都经历过这个阶段。张五常先生在谈论今日中国学子的求学心态时,也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切忌一上来就「疑」,一上来就「不屑」,一上来便认为教授水平不过如此,不过故作高深。这种心态只会导向虚无,毫无助益。他常说见了真正的学问高手,要懂得「跪」下来。那是说要诚心诚意的先拜师学习了。懂得先「跪下去」,最后才有机会真正「站起来」。
第二阶段是「疑」,觉得曾经所学皆不可信,都是胡说八道。而「疑难疑难」,之所以「疑」,多半是因为「难」。学多了,学久了,学深了,越学越难,每前进一步付出的代价和努力越来越大,往往还不甚了了。此时忍不住怀疑起来,其实多半是一种消极的心理作祟。唐先生所谓:「烦闷之极,常会生何必读书何必治学之感。」
我经历过这个阶段,怀疑所学毫无用处,真的不过故作高深,其实不过谋口饭吃,何须如此卖命?况且精彩学问那么多,把所有时间用来深究一点,错过其它,越学越窄,又如何对得起博士头衔中的那个「博」字?真的是患得患失,寝食难安。
其实,世间学问千万,让人眼花缭乱。不抓住一点深究下去,如何能在其中立足?所谓「举一反三一通百通」,没有一个坚实的立足点,没有真正「深」过,又如何能以点带面,真正达到「博」?东拉西扯,看似博杂,其实不过人云亦云。你再「博」,「博」得过谷歌乎?
第三阶段是「悟」,所谓深入过后,终究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其后则「谁谓河广,一苇航之」。然而便是这「一苇」,寻的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时真想不如让水蒙了双眼,视而不见随波逐流算了,乐得轻松。
但这「一苇」非同小可,达摩渡江东来,靠得也不过是它。唐先生说:「人在学问中,真有真知灼见,便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人由此而自己做自己思想的主宰。而人只要真能为其自己思想的主宰,人遂皆可在其独立苍茫自用思想时,自觉上天下地,唯我独尊。」
第四阶段是「博」,站立一苇之上,以点带面,一路扩展开去。「乃由心之广大开展,化出一涵容他人相异思想的度量胸襟」。然后知一苇之外,尚有坦荡乾坤。以前大多荒诞不经自己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再看,不过是因为当年看错了角度。指鹿为马,错不在鹿,也不在马。
第五阶段是「言」,在知道对的为什么对,错的为什么错,以及如何纠错之后,方可「知而言」,能答疑,能教人。
自己一苇渡江之后,转回头看,方知「条条大路通罗马」,自己所行之路不过一条。既然自己已经知道了罗马的方位,不如离开罗马,再到别的路上走走看看。才能把别的路上的行者指引到罗马,也才知道有的人完全走错了路,需要指正。
「由此而后,学者成为真正教育家。人要当教育家,亦才真知学问艰难,学问的无穷,与教人之不易。因通罗马的大路,莫有人走的完。而走上崎岖小路背方向而行的人,是太多了。」
而要做教育家,要指引人前行,便会带你到学问的最后一个阶段,「无知」。
「他之无知,是因为他之不能定居在罗马,而要离开罗马,去重走生疏的其他的道路;重与未到罗马的人走错的人,站在一起。这样,他是不能免于无知之感的。因为他人的无知,即是他自己的无知。于是他与他们不免同样的要处处感到惶惑与疑难,并沿路问人。由此而到学问最高境界的人,看来便与无知无识的人一样。曾到罗马者与未到罗马者一样。你说你到过罗马是无用的,因为大家同在一生疏的路上。」
以前我一知半解的时候,常常会质疑那些学问的顶尖高手,觉得他们都是瞎蒙,挺无知的。其实原因不过是他们已经离开罗马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未知世界的黑暗了,正好碰上了走错了路不自知还在路边沾沾自喜歇晌的我罢了。
这些阶段是循序渐进的,努力和天资只能决定各个阶段的时间长短,不会让人「跨阶段发展」。捷径多歧路,想从零层直接进入第三层「唯我独尊」的人,可能误以为拿到了自己的「一苇」,但忘了身边的不是江水,而是井水。
呜呼,我用了五年去「信」,花了两年「疑」,现在仍然「疑无路」,不知何时能到达「又一村」。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以我的愚钝天资,走一步退两步的学问进展,倘真能到达「闻道」那一天,也恐垂垂老矣,想不死都不行了。
注:上述引文,均来自唐君毅《说学问之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