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与仇恨
「仇恨」是非常普遍的人类情绪,相关的研究无数。我要简单的解释两件事:第一、仇恨是怎么传播的;第二、为什么某些特定群体特别容易招人恨?这些群体可以包括日本人,警察,城管,也可以包括医生,经济学家,富人等等。
仇恨是怎么传播的呢?很简单,有人需求有人供给,一拍即合。
仇恨听起来是个坏东西,为什么会有人需要它有人提供它呢?通常来说,「仇恨的供给者」都是为了损害「被仇恨者」的利益,为达到这目的通常需要使用宣传攻势,煽动仇恨是其中之一。中国仇日的,海外反华的,中东和美国死磕的,都是这路数,大家都熟悉的很,无需多言。相对不太好理解的是为什么有人「需要仇恨」?心理学家认为,仇恨别人的人通常认为「自己正在受到侵害「,比如大屠杀的执行者们通常认为自己也是不公正和虐待的受害者,而「流氓,打老婆的人,暴君,以及其他有暴力倾向的人大都认为他们被别人鄙视或侵害了。」现代心理学在分析「仇恨」时也强调「受威胁的自我」的作用,「当某人心中最喜欢的关于自我形象被别人质疑或打击之后,暴力就产生了。」
经济学家一般不关心人们的欲望或需求是怎么产生的,只关心它们是如何被实现的。就像我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想吸毒,但这不妨碍我分析毒品市场的行为。仇恨产生的心理原因对经济分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仇恨的「买家」和「卖家」是如何一拍即合的。
贩卖美丽的人需要一系列载体,比如化妆品和时装;而贩卖仇恨的人也一样需要载体,这载体通常是一系列能引发敌对情绪的故事。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可能对有些人是重要的,但对仇恨传播本身而言是不太重要的。纳粹为了灭绝犹太人,编了无数荒谬绝伦的故事,这些显然的荒谬根本不妨碍仇恨的传播。
像任何其他商品一样,宣扬仇恨的故事要卖的好要受众多,就需要降低自己的价格。如果人们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和代价才能了解那些宣传仇恨的故事,那它肯定不是传播仇恨的好工具。相反的,如果人们一打开报纸电视收音机电脑,满眼就都是这仇恨的故事,那它就具备了好载体的潜质,比如经久不衰的抗日电视剧。
这里说「具备了好载体的潜质」,是因为仅仅「绝对价格低」还不够,影响人行为的还有「相对价格」。苹果一块钱十个,够便宜了吧?但如果香蕉一块钱一车,那苹果的市场需求可能依然不旺,因为香蕉和苹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相取代,所以大家可以消费更便宜的香蕉,而不是其实也很便宜的苹果。
那什么是可以和「传播仇恨的故事」相互替代的产品呢?是对事件的全方位报道和了解,不妨称之为「真相」。那些仇恨的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而这「无知」才是传播仇恨的真正温床。
光有「真相」还不够,这「真相」还必须传播地足够广,才有机会打败「仇恨故事」。那是说要有一种机制把获取「真相」的成本降下来,不能让大家千方百计狗急跳墙才能知道。而且必须要把这获知真相的成本降得很低,低到几乎免费提供才能起作用,因为普通人根本没有追求真相的动机。相反,一个感情丰富情节曲折高潮迭起的虚构的故事要容易贩卖的多。因为缺乏追求真相的动机,而且因为「真相」与「故事」相比总是比较「昂贵」(需要收集更多信息,需要更多的分析和判断等等),所以如果「真相」的卖家(本应该是新闻媒体)效率低下不能把真相快捷方便地送到消费者的眼前,那市场上盛行的就自然全是「故事」了。
很多时候,一些谣言或虚构故事的传播都是由离事件中心不远的当地人开始,这些人比外地人收集信息的成本要低很多,起码他们有条件去和相关人士四处打听。但「低成本」不代表没有成本,而且他们凭什么去打听呢?四处打听收集各种信息获得事件全景的收益在哪里?没有动机啊!所以,当地人口口相传甚至竞相行动,并不能佐证他们中流传的那个版本的故事就是真相,也并不代表他们比其他人知道更多。
我家乡所在的小镇,2007年夏天发生了一起与警察有关的命案。天天有人讨论,全镇人都知道,但我听说的版本天天人人都有不同,甚至我认识的两个警察的版本都各自不同。我拼凑出所有的信息也没有组成一个特别前后一致的场景,却形成了好几个版本的非常刺激的故事,而街上流传的故事,也正是这几个版本。没人知道真相,也没人在意真相。
解释完了「仇恨故事」的传播机制,我还没有解释「仇恨对象」的产生机制。哪些人更容易成为仇恨的目标?比如,为什么可恨的是警察而不是农民?为什么可恨的是日本人而不是越南人?更有趣的,为什么一旦仇恨发作,恨得就不单单是「可恨的警察」而是全部警察?不单单是「侵华日军」而是日本人的祖宗十八代再加无限代的后代呢?
一个群体仇恨一个群体,是因为他们坏么?不一定,犹太人好像没干什么让德国人非要把他们灭种的坏事儿。那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么?比如穷人天然就容易恨富人,富人天然就容易恨穷人?恐怕也不是。国共两党内战杀了个你死我活,你说战场上杀得天昏地暗的士兵们有什么不同么?还不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那为什么某些群体相比其他群体而言就更容易招人恨呢?
上文说,传播仇恨的故事有一个替代品,那就是全方位的了解。如果一个人读过很多关于日本的著作,甚至曾到日本走走看看,和普通的日本百姓交流过,那他不会很容易的成为一个仇日分子,顶不济,他也应该觉得虽然很多日本人非常可恨,但不是每个日本人都可恨。中国的警察名声很坏,很不招人喜欢,但如果一个人身边有亲人或朋友是警察,他和他们交流频繁,他不会很容易的仇恨警察,顶不济,他也应该知道虽然很多警察非常可恨,但不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坏人。
有干坏事儿的警察么?当然有,多得是。有干好事儿的警察么?当然也有。几乎所有群体中都有好人天使都有混蛋败类,那为什么有的群体那么容易招人恨?两个原因,一个心理学的,一个经济学的。心理学那个不是我的专业,只简单提一下。
刚才提到,仇恨别人的人通常认为「自己正在受到侵害」或者感到「自我受到了威胁」,那是说如果A群体仇恨B群体,那B群体一定要有能力侵害或威胁A群体。正常人不会集体仇视幼儿园的小朋友和养老院里的老人,因为他们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而警察不同,他们有能力威胁和侵害普通人,亲身受过侵害的自不必说,对大多数人而言,即便从来没和这类人打过交道,但感受到这威胁便足够了。为什么小说电视里的坏人大都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主?因为看见他们就足以引发你内心的「不适」和「受威胁」的感觉,所以自然容易激发你的仇恨。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日本人,在中国的电视里他们凶恶猥琐,而且离我们又近又缺乏资源,所以从来亡我之心不死,威胁自然大大地。医生?那也是随时可以威胁每个人生命安全的主;富人和经济学家?他们抢走了本来属于老百姓的钱;各种成功人士?他们使别人感受到了被鄙视,并产生了自我认同危机。
当然,像一个感情丰富情节曲折高潮迭起的故事虽然具备传播仇恨的潜质,但不一定真的能成功一样,这些群体只是具备「招人恨」的潜质,而真的要变成「万人恨」,还需要经济原因。这原因就是这些群体通常很难向公众低成本地提供「仇恨故事」的替代品──「全方位的了解」。
日本人不用说了,离得远,语言还不通,任我们如何修改历史并且同时指责他们篡改历史也百口莫辩,简直天然的受气包。警察,医生,企业家,经济学家,成功人士,都具有类似的属性。就拿警察分析吧,其他类同。
警察是一项特殊职业,需要特别的训练,干的也是特殊的工作。这工作和老百姓息息相关,但警察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权力,有枪,所以出现的时候便都带着「威胁」的姿态,和拿手术刀的大夫一样,面对他们普通人感觉很无力。更要命的是,这职业天然很难让人全方位的了解。刑侦和现场取证调查这些专业技能自不必说,办公程序甚至管理户口都让普通人觉得神秘。就不说别的,那么多毛片儿中出现的「制服女警」就足以说明普通人心中这一行业的不寻常,有些神秘。
宣传警察这行业的影视报刊资料不少,但目的却不是让大家全方位地了解他们其实也就是一坨普通人,穿的威武雄壮实际上也和你我一样大多数时间坐在办公室,跑步可能根本追不上小偷。相反的,宣传材料把它们更神化了,变得更难让人理解了。什么利剑,什么金盾,都不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玩意儿,越看越神秘,离正常人越远。这种故意制造的「神秘」实实在在造就了仇恨的温床,而且给了普通人过高的期望,一旦与现实不符,与警察有关的负面故事自然满天飞。而一旦「仇恨的故事」散开,警察们根本没有辩解的能力。因为平时就因为过于神秘,谣言绯闻多姿多彩,出了事儿想出来还大家一个平淡无奇的「真相」,您这不逗我们玩儿呢么?哪怕它是真的,谁信啊?
同样地,在大多数影视作品和老百姓眼中,企业家总是不劳而获日进斗金吃喝嫖赌,经济学家总是富人利益的看门狗,成功人士总是借助各种神秘力量和潜规则出人头地,总之这些人在我们的媒体宣传和印象中都不是正常人,没法儿让人全方位的了解。这些「不寻常」可以制造出由距离产生的「美」,也可以滋养出由无知而产生的「恨」。偏见一旦形成,这些群体在各种故事中就自动充当了反面角色,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
注:本文应用的经济学分析框架和一些证据均来自2005年的论文《关于仇恨的政治经济学》(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Hatred, QJE),作者是哈佛大学的Edward Glaeser。此外,本文提到的对仇恨原因的心理学分析,来自1995年出版的书《邪恶:人类内心的残酷和暴力》(Evil: Inside Human Cruelty and Violence),作者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Roy Baumeister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Aaron Be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