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价几何
讲三个关于生命价值的小故事。
故事一:十亿人的头疼和一个无辜人的生命
昨天我在微博上做了个小调查,征求下面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十亿人正在轻微头痛,如果杀掉一个无辜的人,所有人头痛立刻停止,否则继续痛五小时。你认为这个人该不该杀?
在我收到的有效答案中,128人认为「不该杀」,5人认为「该杀」,不出意料一边倒。
这个问题来自于一位道德哲学家的论文,他用道德哲学的原理和将近40页的篇幅用来证明这个人「该杀」,最后宣称这个结论很违背直觉。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道德哲学在「证明」上不是一门很有效率的语言,他的40页长篇大论用经济学来表述只需要三句话,而且根本不违背直觉:如果让人出一块钱来避免五小时的轻微头疼,绝大多数人愿意出;如果让人出一块钱来把自己的死亡概率降低十亿分之一,实验表明绝大多数人不愿意出;所以大多数人认为十亿分之一的人命价值小于五小时的轻微头疼,杀一人来为十亿人止头疼,划算,该杀。证毕。
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引发思考:日常生活中,我们一般瞬间就能做出的道德判断是从哪里来的?根据什么道理?
这些复杂的问题并没有简单的答案,而上述这个例子也和「多数人的暴政」、「牺牲少数人的利益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等更现实的口号没有直接的联系。这些口号或修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过是赤裸裸的谎言,和抽象的道德原则无关。在现实中,首要的问题并不在于「牺牲少数人利益保证大多数人利益」是否在道德上有正当性,而在于即使牺牲了少数人的利益也保证不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历史已经提供了无数的证据说明,在此类口号盛行的地方,通常只是先牺牲少数人的利益,然后继续牺牲又一部分少数人的利益,再继续牺牲另一部分少数人的利益⋯⋯来满足少数人的利益。
故事二:一条陌生人命值多少钱?
2009年有个电影叫《魔盒》(The Box),卡梅隆迪亚兹演的惊悚片,这部片子有个很好的道德小故事。
想象你结婚并有孩子,家庭基本幸福,但就是有时候手头比较紧张。某一天,来了一个面容非常奇怪的人,你怀疑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拿出一箱100万美元的现金,再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个按钮,说:「只要你按一下这个按钮,你就能得到这一百万,但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陌生人死去。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你有24小时考虑,你按了我就知道,我会把现金给你;你不按我也知道,我会来拿走这个盒子给下一个我选中的人。反正,你不按总会有人按的。」
接下来的故事不难猜到,一向善良的主人公挣扎很久之后还是按了,然后就是一连串命运的连锁反应。
这是个很精妙的道德故事,如果那怪人直接拖来一个陌生人并递给主人公一把枪,说:「干掉他立刻给你一百万。」这故事的戏剧性就要大打折扣,主人公得具备杀人狂的素质才会答应。就算他真开了枪,我们普通老百姓观众也没有共鸣。这电影精妙就精妙在一边是在你需要钱的时候绿花花的一百万美元,另一边是神不知鬼不觉眼不见心不烦地让一个不痛不痒完全无关的陌生人死掉。
同去看电影的朋友认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问要是换成我的话会怎么做,我说:「那还用问?!立刻啪地按下去,然后问怪人『还有么?再来几个』。」她大笑。
玩笑归玩笑。但我认真考虑过这问题,答案是我绝不会按。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让我修改一下上面的故事。
某一天,家里来了个面容非常奇怪的人,你怀疑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没有钱,只拿出一个空盒子,说:「你要往里面放一百万美元,否则我就去干掉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陌生人。」你相信他一定说到做到,但你没有一百万,他还很慷慨的表示可以借给你,以后慢慢还,不算利息。你不用考虑24小时,二话不说就可以请他走人。
好吧,100万太多了;50万?赶紧滚蛋;1万?谢谢您我没空⋯⋯反正你可以试着往这故事里填个数。我相信不会太高,就算你腰缠万贯,也不会填太高,绝对到不了100万。
这两个故事的本质都是一百万和一条陌生人命的交换,但人的估价却完全不同。为什么呢?这可能和所谓的「所有者偏见」有关。这偏见的意思是说:一旦你拥有了某项东西,你对它价值的估计就会上涨,所谓敝帚自珍就是这个意思。
在上面的第一个故事中,一百万是别人的,虽然很容易拿到但毕竟还没有拿到,自己不算那一百万的所有者;而在第二个故事中,钱已经是自己的了,再要拿出去救人可就要肉疼的多了。
故事三:这不是钱的问题。
米尔顿.佛理德曼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也是公认的最犀利的辩论天才。辩论是一项特殊的技巧,不是每个伟大的思考者都能成为伟大的辩手,辩手不仅要想的快而且要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组织最有效的语言。网络上有很多佛理德曼生前的辩论视频,观后真让人赞叹不已。
一次佛理德曼对大众演讲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的种种长处,讲解完毕后有个年轻人提问,并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老人,因为交不起电费和气费,屡次欠费后被停了电和气,后来好像因为冬天太冷又开不了暖气,冻死在家里。保险公司最后也只赔了几千美元了事。这个年轻人据此来质疑市场的「道德」,谴责那些企业,坚持人命不能用钱衡量。
人命可不可以用钱衡量是个观念问题,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无所谓。但重要的是在思考的过程中,不能前后矛盾,一会儿接受一会儿不接受。
佛理德曼问了这年轻人两个问题。
第一,你为什么首先谴责电力公司而不去谴责这老人的亲戚朋友?谴责他们不借钱给他交水电费?
这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想象一个流浪儿,饿死街头,恐怕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谴责他的父母和亲人,而不是批评满街的饭馆不肯免费给他口饭吃。为什么在这个老人的例子中就转换了谴责对象呢?
第二,你显然认为几千美元保险赔偿太少,那如果是几十万呢?几百万呢?几亿呢?
面对佛理德曼的不停追问,那个年轻人已经涨红了脸很囧了,佛理德曼继续说:「如果你认为几千美元不可接受,但几千万似乎就可以接受,那你就不是在谈论什么人命能不能用钱衡量的原则问题,而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拿钱和命相比,似乎很荒谬。但活命需要耗费资源,而钱也不仅仅是一堆纸,它代表实实在在的资源。所以钱和命的比较,不是一堆纸和人的比较,而是各自背后的资源用途的比较。
举个例子,如果你坚定地认为医院应该花30万去救一个重病的病人因为「人命无价」,那你应该想想这30万也许可以救活10个患了点小病只需要些小钱就能医好但不医会死人的病人。如果你又想为什么不能既救这个重病人又救那10个其他病人呢,两边兼顾花60万算了,那我会建议你想想不救那个重病人而用60万去救20个其他病人。
资源永远是有限的,而活命需要耗费资源,所以有时候人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取舍。这并不是夸夸其谈和抽象的思辨,更多现实中的例子请见本书《女巫与女婴》一文。
通常人们认为经济学只能算计些小事儿,而这个世界上最重要最珍贵的事是不能算计的,比如生命啊爱情啊之类的。我很难接受这观念,因为它的逻辑像是说在买菜时要一分一分精打细算,而在买房时出手豪阔不惜代价。
越重要的事才越要算计的清楚,为节省脑力,还是把「难得糊涂」留给小事儿吧。
注:第一个故事来自2009年的新书《大问题》(The Big Questions),作者是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经济学教授Steven Landsburg。这本书讨论各种传统的哲学问题,但用的是数学、物理学和经济学的推理,所以读者不仅在思考道德哲学时能看到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也可以在思考认识论的时候了解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和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我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人的读者,这是我所读的他的第四本书,写得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