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歌开始演奏，但今晚的天空没有出现任何脸孔。观众一定很不耐烦，渴望溅血。不过，也许因为比提的陷阱似乎很值得期待，游戏设计师还没展开下一波攻击。或许，他们也好奇地等着看比提的计策能否奏效。

到了芬尼克和我判断大约是九点的时候，我们离开贝壳丢弃满地的营地，走到十二点的沙滩，在月光下开始静静往上爬，走向闪电树。跟今天早上爬坡时的状况比起来，此刻饱胀的肚子让我们更不舒服，也更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后悔最后多吃了那十几枚牡蛎。

比提请芬尼克帮他，我们其余的人便站着守卫。在把金属丝线缠上树之前，他先拉出几十码的丝线。他请芬尼克将解下的丝线紧紧缠缚在一截折断的树枝上，然后将它放在地上。之后，他们站在树的两侧，前后左右来回传递着线轴，把丝线一圈圈缠绕在树干上。一开始，那看起来像是任意缠绕，但没多久我就看到，在比提这一侧，月光下出现了一个图样，错综复杂如同迷宫。我很好奇，金属丝线怎么缠绕会有差别吗？或者这仅仅是要增加观众的猜疑？我敢说，对于电，大部分观众跟我一样，所知不多。

树干刚缠好，我们就听见震波开始爆发。我一直没弄清楚，爆发的正确时间到底是落在十点以后这个时段的哪一点。一定是先有一段酝酿时间，然后是震波爆发，然后才是引起海水涨潮。月亮的位置显示，这时大约是十点三十分。

这个时候，比提才说出计画的其余部分。由于我跟乔安娜穿越林间奔跑的速度最快，他要我们拿着线圈穿越丛林跑下坡，沿途卷开金属丝线，垂放在地上，横亘十二点钟的沙滩，最后把金属圆轴跟剩余的丝线全抛进海底深处，确定它整个沉下去，然后奔回丛林。我们如果现在立刻出发，应当赶得及安全归来。

“我跟她们一起去，帮她们警戒。”比德立刻说。我知道，在经过他送我珍珠的那个片刻之后，他已经极不愿意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你速度太慢了。再说，我这头需要你。凯妮丝可以担任警戒的工作。”比提说：“现在没时间争论了。我很抱歉。这两个女孩如果要活着脱离沙滩，她们现在就得出发。”他把线圈交给乔安娜。

我跟比德一样不喜欢这个计画。我怎能从远处保护他呢？但比提说得对。比德的脚那样，速度太慢，不可能及时奔下山坡抵达海边的。在丛林的地面上，乔安娜跟我是跑得最快最稳的两个人。我想不出别的选择。而且在这里，除了比德，如果还有谁是我能信任的，那一定是比提。

“没问题的，”我对比德说：“我们只是去抛下线圈，然后就直接回来。”

“不是回闪电区。”比提提醒我。“奔往一点钟到两点钟那个区块的那棵大树。如果你们发现时间不够，就再往前推一个区块。另外，直到我评估过电击造成的损害之前，千万别再回到沙滩上。”

我伸手捧住比德的脸，说：“别担心。我会在午夜十二点见到你的。”在他能开口反驳之前，我吻他。然后，我放开比德，转向乔安娜。“准备好了吗？”

乔安娜耸耸肩说：“看你啊。”她对于这样分派工作，跟我同组，显然跟我一样，也不高兴。但我们全都掉到比提的陷阱里了。“你戒备，我布线。稍后我们可以交换。”

没再多说，我们朝山坡下奔去。事实上，我们之间根本很少交谈。我们跑得相当快，一个沿途布置丝线，另一个一路保持警戒。下到一半时，我们听见喀嚓声开始扬起，表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最好快点。”乔安娜说：“在闪电打下来之前，跟海水距离越远越好，免得电压万一计算错了什么。”

“线圈让我接手一会儿吧。”我说。布线比戒备要困难多了，而她已经拉丝线拉了好长一段时间。

“拿去。”乔安娜说，把线圈递给我。

就在我们俩的手都还搭在金属圆轴上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刹那间，那细细的金色丝线从上方弹落到我们身上，卷成一圈一圈，一下子缠住了我们的手腕，接着被切断的那端丝线也像蛇一般绕上我们的脚

在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已经意识到事情有变。乔安娜和我互望一眼，但不必开口说出来。有人在我们上方不远处割断了丝线，并且他们随时会来到我们身边。

我的手才脱出丝线的纠缠，触及一支箭矢的尾羽，那个金属圆轴已重重击中我头侧。接着我只知道，我躺在一堆藤蔓上，左边太阳穴传来阵阵剧痛。我的眼睛一定出了问题，看东西一下模糊一下清楚。我使劲凝视，浮在天空的两个月亮才合并为一个。我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察觉乔安娜坐在我胸口，两个膝盖抵在我两边肩膀上，压制住我。

我的左前臂一阵剧痛，被什么刺了进去。我试图挥手挣开，却无力办到。乔安娜正使力插入什么东西，我猜是她刀子的刀尖，插入我的手臂里翻搅。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一股暖暖的感觉流淌到我的手腕，淌满我的手心。然后，她在我的手臂上往下一抹，用我的血涂满我半张脸。

“待在这儿别动！”她低声喝道。她身体的重量离开我，剩下我孤伶伶一人。

待在这儿别动？我想着，干嘛？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睛闭上，把模糊的、不稳定的世界隔绝在外。我试图弄清楚我这时的情况。

我脑海里只浮现乔安娜把金属丝推倒在沙滩上，说：“乖乖待在这儿行不行，你？”但是她没攻击金属丝。不像刚才那样。不过，反正我不是金属丝，不是疯子。我脑袋里回荡着乔安娜的声音：“乖乖待在这儿行不行，你？”

脚步声接近。两双脚。重重的脚步声，一点也不打算隐藏自己的位置。

布鲁塔斯的声音：“她差不多死了！快走吧，伊诺巴瑞雅！”脚步声继续奔入黑夜中。

我死了吗？我时而失去意识，时而醒来，寻觅着答案。我已经差不多死了吗？我没有能力反驳。事实上，此时，用脑袋思考，已变成痛苦的挣扎。我只知道，乔安娜攻击我，用那个金属圆轴重击我的脑袋，还切开我的手臂，说不定对血管和筋肉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然后，在她来得及把我解决掉之前，布鲁塔斯和伊诺巴瑞雅赶来了。

同盟结束。芬尼克和乔安娜一定已经协议在今晚对我们动手。我就知道，我们该在今天早晨离开的。我不知道比提站在哪一边。然而我是容易得手的猎物，比德也是。

比德！我的眼睛猛地睁开，恐慌不已。比德还在上方的大树旁等着，蒙在鼓里，没有防备。说不定芬尼克已经杀了他。“不。”我呻吟着。金属丝线是在不远处被专业贡品割断的。芬尼克、比提和比德，他们不可能知道下面这边发生什么事。当丝线松掉，甚或弹回大树，他们只能猜测是出了事。这一点不可能是通知芬尼克下杀手的暗号吧？在这时候跟我们决裂，肯定是乔安娜一个人的决定。她打算杀了我，逃离专业贡品，然后尽快设法让芬尼克也加入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赶回比德身边，保护他的性命。我竭尽仅存的所有意志力，迫使自己坐起来，然后拖着身子倚着一棵树勉力站起来。运气不错，我还有东西可以扶着，因为整座丛林正不断前后摇晃。毫无任何前兆，我突然一弯身，把海鲜大餐吐出来，直呕到我肚子里连一丁点牡蛎也不可能留下。我不停地颤抖，冷汗涔涔，试着评估自己身体的状况。

当我举起受伤的左手臂，鲜血溅上我的脸，世界又是一阵吓人的天摇地动。我紧紧闭上眼睛，抓住身旁的树，直到周遭的东西稍微平静一点。然后我小心地走了几步，扶住邻近的另一棵树。我没进一步察看伤口，便抓下一把苔藓，当作绷带，紧紧缚在我的手臂上。好多了。不要去看绝对比较好。然后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我头上的伤。有个极大的肿包，但没流什么血。显然有内伤，但我好像不至于流血致死。至少不会是因为头部的伤而流血致死。

我用苔藓抹干双手，受伤的左臂颤巍巍地抓着弓，然后在弦上搭稳一支箭，再移步朝上坡走去。

比德。我临死前的心愿。我的承诺。保住他的性命。当我想到没有任何炮声响起，我的心稍微振奋了一下，他一定还活着。也许乔安娜是单独行动，知道一旦自己表明意向，芬尼克一定会站到她那一边。这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实在很难猜透。但我想到他在同意帮比提设陷阱之前望着她，等她认可。多年来的友谊让他们之间有更深的结盟关系，天晓得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因此，既然乔安娜突袭我，我就不该再相信芬尼克。

不过眨眼之间，我得到这样的结论，接着便听见有人冲下坡，朝我奔来。比德和比提都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我闪身躲到一片浓密的藤蔓后头，及时隐藏起来。芬尼克飞也似地从我身边冲下去，穿过地面的藤蔓灌木，奔跃如鹿；身上抹了药膏，显得阴森，仿佛神秘的鬼魅。他很快抵达了我受到攻击的地方，一定看到了血迹。“乔安娜！凯妮丝！”他呼喊。我静止不动，直到他朝乔安娜与专业贡品离开的方向奔去。

我尽可能快地往上爬。只要世界不旋转，能多快就多快。心脏急促跳动，我的头随之不住抽痛。那些昆虫，大概闻到血腥味，兴奋起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不断加剧，直到在我耳中变成持续不断的轰然巨响。不，等等。也许我的耳朵是因为受了重击，自己在鸣叫。在虫声停止之前，实在无法确定。但是，一旦虫声止歇，闪电就会打下来。我一定得更快一点。我一定要赶到比德身边。

一声大炮响声让我骤然止步。有人死了。此刻，大家身怀武器，惊惶恐惧，四处奔跑，死的可能是任何人。无论死的是谁，我相信，势必在今晚引发混战，至死方休。人们会先痛下杀手，事后才纳闷自己的动机。我强迫自己的双腿开始迈步奔跑。

有什么东西绊住我的脚，我整个人扑跌在地上。我感觉到它裹住我，把我缠进锐利的细线中。一张网子！一定是芬尼克精巧的网子，设在这里捕捉我，并且他一定就在附近，手持三叉戟。我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子，却只让网子把我捆得更紧。接着，我在月光中瞥见了它。我不懂。我举起手臂，看到我的手跟一堆闪闪发亮的金色丝线缠在一起。根本不是芬尼克的网子，是比提的金属丝线。我小心地站起来，发现这团丝线绑在一截树干上，一路延伸到那棵闪电树。我慢慢地解开缠在身上的丝线，脱离它的纠缠，继续往上坡跑。

往好的一面看，我是走在正确的路径上，没因为头伤而失去方向感，走失了。往坏的一面看，金属丝线提醒了我，闪电暴雷即将临到。我还听得见虫鸣，但声音是不是开始变得越来越小了呢？

我往上奔跑时，始终沿着左边数步之外绕成一圈圈的丝线前进，让它引导方向，但也始终维持和丝线的距离，小心不要碰触到它。等虫声消褪，第一道闪电将会击向大树，所有电击的力量将沿着金属丝线急速窜下，谁碰到它，必死。

大树终于映入眼帘，树干上结彩一般缠满金属丝线。我慢下来，尽可能蹑足潜步，隐匿行踪，但我现在的状况，能够站稳就不错了。我找寻其他人的踪迹。没人。一个也没有。“比德？”我轻声叫唤：“比德？”

一声低低的呻吟回答我，我快速转身，看到有个人躺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比提！”我脱口大喊，冲过去，在他身边跪下。那声呻吟一定是无意识的。我只看见他肘弯下方有一道割伤，没发现他身上有其他伤痕，但他人昏迷不醒。我从身旁抓过一把苔藓，笨拙地包扎那个伤口，一边试着摇醒他。“比提！比提，发生什么事？谁砍伤你？比提！”我猛烈地摇晃他。对一个受伤的人，实在不该这么做，但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他又发出呻吟，并且短暂地举起手来挡开我。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握着一把刀子。我想，是之前比德带在身上的刀子。刀上还松松地缠着金属丝线。这更令人困惑了。我起身拉起丝线，确定它是连结到后面那棵大树上没错。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比提还没开始在那棵树上布设丝线之前，曾把一段丝线拉出来，缠在一截树枝上，丢在地上。我曾想过，它应该有助于导引电流，所以先摆在一旁，等着稍后使用。但它始终没被用上，因为它大概还是原来那么长，二十到二十五码。

我眯着眼使劲往山丘上看，发觉我们离力场只有几步路而已。那个微微颤动的小方块，就在我右边高处，跟今天早晨一模一样。比提在干什么？难道他想把这把刀子刺进力场里去，像比德发生意外时那样？那么，这样做跟金属丝线有什么关系？这是他的备案吗？如果没能让海水通电，他难道是打算把闪电的威力引入力场里吗？那又会有什么结果？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有严重后果？把我们全都烤熟？这力场肯定充满能量，我猜。在训练中心天台上的那个电网，是看不见的。这里这个力场却似乎像镜子，映照出整座丛林。但是，当比德的刀跟我的箭击中它，我曾瞥见它露出破绽。真实世界就在这力场后面。

我的耳朵没有耳鸣。毕竟都是昆虫的声音。我知道，因为这时虫声正在快速消失，除了丛林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见。比提不能动弹，什么都不能做。我叫不醒他，也救不了他。我不知道他要用这把刀子和缠在上面的金属丝线做什么，而他没有办法向我解释。我包扎在手臂上的苔藓已经被血浸透了。不必自欺，我是如此虚弱、晕眩，几分钟之内一定会昏倒。我必须远离这棵树，而且……

“凯妮丝！”虽然他的声音很远，我还是听见了。可是他在干什么？比德这时一定已经明白，大家都在猎杀我们。“凯妮丝！”

我无法保护他。我无法快速移动，也走不远，就连我射箭的本领这时都大有问题。我做了唯一一件我能做的事，把攻击者从他那边引开，引向我这边。“比德！”我大声嘶喊：“比德！我在这里！比德！”对，就是这样，我要把他们引过来，把我周遭的任何人引过来，远离比德，来到我这里，来到闪电树下，而这棵树本身很快就会变成威力强大的武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赶不到的。在这样的黑夜，以他那样的腿，他永远不可能及时赶到的。“比德！”

这法子奏效了。我听见他们前来的声音。有两个人，摧枯拉朽，闯过丛林的茂密枝叶而来。我的膝盖撑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比提身边，整个身体的重量落在脚跟上。我的弓箭举到预备位置。如果我能除掉这两个人，比德能在其他人的追杀下存活下来吗？

伊诺巴瑞雅和芬尼克赶到了闪电树旁。他们看不见我，我坐在他们上方的山坡上，皮肤用药膏做了伪装。我瞄准伊诺巴瑞雅的脖子。运气好的话，当我射杀她，芬尼克会迅速躲到那棵树后面，而这时闪电会击下。闪电随时会击下。虫声已经稀了，只剩偶尔这里或那里传出微弱的喀嚓声。我现在可以杀了他们，我可以同时杀了他们两个。

另一声大炮声响起。

“凯妮丝！”比德的吼叫声拖得好长，他在叫我。但这一次，我没出声回应。比提在我旁边还微弱地呼吸着。他跟我很快就会死。芬尼克和伊诺巴瑞雅会死。而比德活着。已经两声大炮响了。布鲁塔斯、乔安娜、麦糠，当中有两个人已经死了。这样，比德只剩下一个贡品要对付。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最好的状况了。只剩一个敌人。

敌人。敌人。这两个字勾起一个近日的记忆，将它拉到我眼前。黑密契脸上的表情。“凯妮丝，当你进到竞技场里……”他皱眉头、不放心的模样。“怎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着，气他不明白讲出要指责我的话。“你只需记得敌人是谁。”黑密契说：“就这样。”

这是黑密契给我的最后一句忠告。为什么我需要被提醒？我始终都知道谁是敌人，谁在这竞技场里饿我们、折磨我们、杀我们，谁很快就会杀掉每个我所爱的人。

我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我懂了。我的弓垂下来。一点也没错，我知道谁是敌人。那人不是伊诺巴瑞雅。

现在，我的眼睛终于可以清楚地看见比提那把刀。我颤抖着手把金属丝线从刀柄上滑脱，将它缠在箭的尾羽上端，用在训练时学来的一个方法牢牢打了个结。

我站起来，转身面对力场，暴露我整个身体，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在乎箭尖应该指向哪里。如果比提有能力决定，他会将那把刀刺向哪里？我的弓往上扬，指向那个泛着涟漪的小方块，那个破绽，那个……那天他是怎么称呼它的？盔甲上的裂缝。我松手让箭飞出去，看见它击中目标，拖着背后的金属丝线一起没入其中。

我的头发全竖起来，闪电击中大树。

一道白色的电光窜过那条金属丝线，刹那间，整个竞技场的穹顶爆出炽烈的蓝光。我被一股力道击倒在地，身体无法动弹，瘫在那里，双眼圆睁，无数细小如羽毛的东西纷纷坠落在我身上。我无法赶到比德那里。我甚至无法伸手去摸我的珍珠。我睁着眼睛，使劲捕捉最后一个美丽的景象，希望能随身带走。

就在爆炸开始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