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寻找同盟

黑密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仿佛他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是我跟遭到都城行刑者凌虐的达鲁斯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来。黑密契曾经告诉我,他们对去声人的舌头动了手脚,让他们再也无法说话。在我的脑海里,我听见达鲁斯的声音,生气勃勃,轻松愉快,在灶窝里回荡,逗我开心。不是今天其他那些胜利者戏弄我的方式,而是因为我们真心喜欢彼此。如果盖尔看到他……

我知道,我对达鲁斯做出任何举动,任何显露出我认得他的举动,都只会导致他遭受惩罚。因此,我们只是瞪着对方的眼睛。如今,达鲁斯是个哑巴仆役,我则等着去送死。我们还能说什么?说我们为对方的运气感到难过吗?说我们为对方的痛苦感到悲伤吗?说我们很高兴能有机会认识彼此吗?

不,达鲁斯不该为认识我而感到高兴。如果当时我在场阻止崔德,他就不必上前去救盖尔,就不会变成去声人。更确切地说,就不会变成我的去声人,因为史诺总统显然是为了我,才把他安置在这里。

我挣开黑密契的手,直奔我从前的卧室,把门在身后锁上。我坐在床边,手肘抵住膝盖,额头顶在拳头上,看着身上的衣服在黑暗中闪烁发亮,幻想自己在第十二区我们的那间老房子里,蜷缩在火炉边取暖。随着电池的电力告罄,衣服慢慢褪回了黑色。

终于,艾菲来敲我的门,叫我去吃晚饭。我起身脱了这套衣服,折叠整齐,把它跟冠冕一起摆在桌上。在浴室里,我洗掉脸上的浓妆,看着乌黑的水一道道流淌下来。我换上简单的衬衫、长裤,沿着长廊往餐厅走去。

晚餐桌上,我只知道达鲁斯跟那个红发去声人女孩在服侍我们,其余的事我全没注意。艾菲、黑密契、秦纳、波缇雅和比德全都在,我想他们大概在谈开幕典礼的事吧。我故意把一碟豌豆打翻在地上,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之前,我已经蹲下身去清理。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也确实在这餐厅里。我打翻碟子时,达鲁斯就在我旁边,那一刻我们肩并肩,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一起收拾地上的豌豆。有那么片刻,我们碰触到彼此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皮肤沾了碟子里泼洒出来的奶油酱汁,却仍是粗糙的。我们的手指绝望地紧紧互相交缠了一下,而这就是我们永远无法说出来的千言万语了。接着,艾菲在我背后小声叫唤,说什么“那不是你该做的,凯妮丝!”他赶紧松开了手。

当我们一起去看开幕典礼的重播,我挤到秦纳和黑密契中间坐下,因为我不想跟比德坐在一起。达鲁斯的悲惨遭遇,是属于我和盖尔的,或许黑密契也可以算上一份,但跟比德无关。或许他跟达鲁斯有点头之交,但比德跟灶窝的关系,跟我们其余的人完全不同。再说,我还在气他跟着其他胜利者一起取笑我,这时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同情与安慰。我还没改变要在竞技场中保住他性命的想法,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欠他。

当我看着大家游行到市圆环,我想到过去这些年来,他们把我们全穿上特殊打扮的服装,要我们站在马车上穿行街道,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在平常的年份里,年轻孩子穿着特殊的服装已经够可笑了。现在,连上了年纪的胜利者还这么搞怪,结果是,很可悲。一些还算年轻的,像乔安娜和芬尼克,以及一些身体仍挺得直的,像撒籽和布鲁塔斯,还勉强能够维持一点尊严。但绝大部分那些遭到酒精或毒品或病痛钳制的人,在他们那身像牛、像树或像一条面包的装扮下,看起来真是荒诞透了。去年,我们边看边聊着每个参赛者,但今晚只偶尔有人说一两句评语。难怪比德跟我出场时,观众要为之疯狂。穿着那身灿烂服饰的我们,看起来年轻、强壮,又美丽。这才是贡品该有的模样啊。

节目一播完,我立刻站起来,感谢秦纳和波缇雅设计了这么令人惊奇的服装,然后直接回房上床去。艾菲喊着提醒我,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商量我们的训练策略。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空洞、虚弱。可怜的艾菲,好不容易今年在游戏期间可以和比德跟我度过风光的时光,现在全部破灭了。面对这一团糟的场面,即使是她,也无法想出多正面的看法来。从都城的角度来看,我猜这真的算得上是一出悲剧。

我上床后没多久,有人在我的房门轻轻敲了一声,但我不理会。今晚我不想要比德作伴。尤其是达鲁斯在这里时更不要。这简直就跟盖尔在这里一样糟糕。啊,盖尔。当达鲁斯就在外面那些走廊上走来走去,我要怎样才能不想到盖尔?

我的噩梦中有一堆舌头。起初,我惊愕无助地看着戴着手套的手,从达鲁斯嘴里切下鲜血淋漓的舌头。接着,我在一个宴会中,大家都戴着面具,有个人不断舔着濡湿的舌头,紧跟在我身后,我猜那是芬尼克,但是当他赶上我,摘下面具,我发现他竟是史诺总统。他肿胀的双唇滴着血沫。最后,我回到了竞技场,我自己的舌头干得如同砂纸,我拼命接近一个水池,但每次我快要碰到它时,它便往后退去。

当我醒来,我踉踉跄跄地扑向浴室,扭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喝水,直到再也喝不下为止。我脱掉被汗湿透的衣服,光着身子倒回床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尽量拖延时间,不想去吃早餐,因为我真的不想讨论我们的训练策略。有什么好讨论的?每个胜利者都知道其他人的本事,或过去曾经有过的本事。所以,比德跟我会继续扮演恋人,就这样。我不知怎地就是不想谈这件事,尤其是达鲁斯沉默地站在旁边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冲澡,慢吞吞地换上秦纳为训练所准备的衣服,然后在房间里看着菜单点餐,对一个小通话器报出食物名称。才一会儿,香肠、鸡蛋、马铃薯、面包、果汁和热巧克力便出现了。我吃了个够,尝试把时间拖到我们必须下楼去训练中心的十点整。到了九点半,黑密契前来大声敲我的门,显然是受够我了。他命令我现在立刻到餐厅去。但是,我依旧先刷了牙,才慢慢踱过长廊,有效地又杀掉五分钟。

餐厅里除了比德跟黑密契,没有别人在。黑密契的脸因为酒精与气愤,胀得通红。他的手腕戴了一个纯金手环,上头有火焰图案──这一定是他对艾菲的“象征同组配饰”计画的妥协。他不高兴地扭动着它。事实上,那是个很帅气的手环,但是他扭转的动作,让它看起来像是个束缚他的手铐,而不是一件首饰。“你迟到了。”他对我怒吼。

“抱歉。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被切除的舌头,害我大半夜睡不着,然后我就睡过头了。”我本来打算装出恶狠狠的语气,但才说完这句话,我的声音就卡住了。

黑密契怒目看着我,然后和缓下来。“好吧,算了。今天,在训练中,你们有两项任务。第一,继续谈恋爱。”

“还要你说。”我说。

“第二,去交几个朋友。”黑密契说。

“不。”我说:“我不信任他们任何一个人,我受不了他们绝大部分的人。我宁可就我们两个人单独行动。”

“我一开始就这样告诉他,但是── ”比德开口。

“但是这样不够。”黑密契坚持。“这次你们会需要更多的盟友。”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们明显处在不利的位置。你们的竞争对手彼此已经认识多年。所以,你们想,他们的首要目标会是谁?”他说。

“我们。而且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不可能胜过多年的友谊。”我说:“所以干嘛费事?”

“因为你们能打,你们受群众欢迎。这可以让你们成为别人想结盟的对象。但只有在你让他们知道你愿意跟人结盟的情况下,才有可能。”黑密契说。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们今年加入专业贡品那一伙?”我问,完全无法掩饰我的厌恶之情。传统上,第一、第二和第四区的贡品会结成一伙,也许再拉几个特别能打善斗的贡品加入,然后猎杀那些比较弱的竞争对手。

“那不正是我们的策略吗?像专业贡品那样训练自己,不是吗?”黑密契反击。“而哪些人会加入专业贡品一伙,通常在游戏开始之前就已经达成协议了。去年比德差一点就无法加入。”

我想到去年的游戏中,我发现比德竟然跟专业贡品同一伙时,自己那种憎恶的感觉。“所以,我们要试着跟芬尼克和布鲁塔斯交上朋友──这就是你的意思吧?”

“不一定。每个人都是胜利者。愿意的话,找你想找的人,选择你喜欢的人,自己结成一伙。我会建议找麦糠和撒籽。不过,芬尼克也不容忽视。”黑密契说:“总之,找一些可能会对你有用的人结盟。记住,你们现在可不是处在一群发抖的孩子当中。不管现在这些人的外表看起来像什么样子,他们全都是有经验的杀手。”

他说的或许没错。问题在于,我能信任谁?撒籽吗?也许吧。但是,我真的愿意跟她结盟,然后到最后可能必须杀了她吗?不,我不愿意。但是,在同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跟小芸结盟了。我跟黑密契说,我会试试看,虽然我认为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得很差。

艾菲出现得早了一点,要带我们下楼。去年,虽然我们准时到,却是最后到场的两位贡品。但是黑密契告诉她,他不要她带我们到体育馆去。其他胜利者绝不会在褓母的带领下出现,而我们身为最年轻的贡品,更需要表现出独立自主的样子。于是,她只好忍下来,仅把我们带到电梯前,唠叨了一下我们的头发,并为我们按了电梯的按钮。

搭电梯的时间短得来不及讲什么话,不过当比德牵住我的手,我没甩开。昨晚在私底下我可以不理他,但在接受训练时,我们一定要表现得像是无法分割的一组。

艾菲实在不用担心我们会是最后到场的人。场子里,只有布鲁塔斯和第二区那个叫伊诺巴瑞雅的女人在。伊诺巴瑞雅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对于她,我只记得她在一次近身搏斗中,用牙齿撕开了对手的咽喉,杀了他。她因为这个动作而名闻遐迩,在成为胜利者之后,去动了牙齿的美容手术,把每颗牙都磨成尖锐的利牙,并且镶上黄金。她在都城有许多仰慕者。

到了十点,只有差不多一半的贡品出现。主持训练的阿塔菈,准时展开她的说明,一点也不受出席率太低所困扰。也许她心里早就有数吧。我则松了口气,因为这表示我不用费心假装去跟另外半数的人做朋友。阿塔菈照着单子介绍各个训练站,包括各种战斗和求生技巧的站,然后解散,让我们去接受训练。

我告诉比德,我认为我们最好分开来,这样才能涵盖更多的学习项目。当他前去跟布鲁塔斯和麦糠掷标枪,我直接前往结绳站。这个站几乎没有人要来学。我喜欢这个教练,而他记得我,很高兴看到我来,也许是因为我去年肯花时间跟他学习吧。当我秀给他看,我仍会设那个把人一脚吊起来倒挂在树上的陷阱时,他非常高兴。他去年显然注意到我在竞技场中所设的各种陷阱,所以现在把我视为高段班的学生,因此我请他帮我复习每一种特别有用的绳结,以及几种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用到的。我很乐于一整个早上单独跟这位教练在一起,但是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有人从我背后伸长双臂环着我,两只手的手指在我面前三两下就打完了一个我刚才忙得汗流浃背的复杂绳结。除了芬尼克,还会有谁?我猜,他小时候除舞弄三叉戟,以及为了编织鱼网,用绳子打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结,其他什么事也没做。我花了一分钟,看着他拿起一条绳子,打出一个绳套,然后作势把自己吊死,想逗我笑。

我翻了翻白眼,朝另一个没人的训练站走去,那是教贡品生火的站。我已经很会生火了,但一开始要生起火来,我依旧倚赖火柴。因此,教练教我用打火石、钢铁,以及一些烧焦的布料来生火。这做起来比看起来难多了,即使我非常专注跟努力,也花了大约一小时才把火生起来。我欢欣鼓舞地笑着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同伴。

来自第三区的两位贡品就在我旁边,费力地想用火柴生个像样的火。我考虑走开,但是我很想再试一次打火石,而且,如果我回去得向黑密契报告交朋友的事,这两个人算是可以忍受的对象。他们俩的个子都很小,苍白的皮肤,黑色头发。女的叫金属丝,大约我妈的年纪,说话很小声,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马上就发现,她讲话习惯只讲半句,好像忘了她正在跟别人讲话。男的叫比提,年纪比较大,看起来有点神经质,总是不断抽动身体。他戴着眼镜,但大部分时间都从眼镜上方看东西。他们有点怪,但我很确定,他们俩都不会脱光衣服来让我觉得不舒服。而且,他们是来自第三区。说不定他们还能证实我对该区发生暴动的怀疑。

我环顾了一下体育馆。比德混在几个满嘴脏话,正在掷刀子的贡品中间。第六区那两个麻精虫在伪装站,用鲜明的粉红色颜料在彼此脸上画漩涡。第五区的男贡品把肚子里的黄汤吐得击剑区一片狼藉。芬尼克和他那一区的老妇人,正在射箭站练习。乔安娜.梅森又脱光了,而且全身涂满了油在上摔角课。我决定待在原地不动。

金属丝和比提是很好的同伴。他们相当友善,不会问东问西。我们谈论著自己的才艺。他们告诉我,他们都是发明东西的人,这让我对服装设计装出来的兴趣,相形之下显得不值一哂。但金属丝因此提到,她正在制造某种编织装置。

“它能辨识布料的紧密度跟挑选──”她说,然后便专注于一根干稻草,没把话讲下去。

“挑选丝线的强韧度。”比提帮忙把话讲完。“是自动的。能排除人为的错误。”然后他谈到他最近成功创造出一种音乐晶片,小到足以藏在一片衣服亮片里,但可以容纳好几小时的歌曲。我想起在拍摄婚纱照的期间,欧塔薇雅提过音乐晶片的事。我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可以拐弯抹角地打探暴动的消息。

“噢,对了。几个月前,我的预备小组感到很沮丧,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办法买到音乐晶片。”我若无其事地说:“我猜,许多从第三区送出来的货都被迟滞了。”

比提从他的眼镜上方打量我。“对。你们今年的产煤过程有任何类似的迟滞状况吗?”他问。

“没有。嗯,应该说,他们派来新的维安队长及队员那阵子,我们停摆了几个礼拜,不过没什么大的状况。”我说:“我是指对生产而言。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坐在家里两个礼拜没事做,只不过意味着饿两个礼拜的肚子。”

我想,他们明白我想要表达什么。那就是,我们区没有发生暴动。“噢,那真遗憾。”金属丝说,声音中带点失望。“我觉得你们那一区非常……”她声音变小,停止,又被自己脑中的什么事情分心了。

“非常有意思。”比提补充说完。“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觉得。”

我感觉很糟,知道他们区一定比我们吃了更多苦头。我觉得必须为自家人辩护一下。“嗯,在第十二区,我们的人口不多。”我说:“如今,光从维安部队的人数来看,你不会知道我们人竟那么少。不过,我猜,我们是蛮有意思的。”

当我们朝搭造掩蔽物的站走去,金属丝停下脚步,凝视着上面的看台。游戏设计师在那上面走来走去,吃吃喝喝,有时也会留意观察我们。“看。”她说着,头朝游戏设计师的方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抬起头,看见普鲁塔克.黑文斯比穿着一件漂亮的紫色袍子,衣领上有一圈皮毛,显示他是首席游戏设计师。他正在啃一只火鸡腿。

我不知道这为什么值得看,但是我说:“对啊,他今年升官,做了首席游戏设计师。”

“不是,不是。那边,靠近那张桌子的角落,你可以隐约……”金属丝说。

比提从他眼镜上方眯着眼睛看。“可以隐约看见。”

我瞪着那个方向,困惑极了。但接着我看见了。在那张桌子的角落,有一小块地方,大约六吋见方,似乎正在微微地震动着。仿佛那里的空气起了涟漪,泛着细细的、隐约可见的波浪,让木头桌子原本锐利的桌角和放在那里的一只装葡萄酒的高脚杯,有一点点变形。

“那是力场。他们在我们和游戏设计师之间,架设了一个力场。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比提说。

“大概是因为我。”我自首。“去年,在我跟他们单独面试时,我对他们射了一箭。”比提和金属丝好奇地看着我。“因为我被激怒了。所以,所有的力场都有那样一块地方吗?”

“裂缝。”金属丝说,意思不清不楚。

“像盔甲上出现了裂缝。”比提帮忙说完整。“照理,它是不该被看到的,不是吗?”

我想要再多问他们一点,但有人来宣布午餐时间到了。我望向比德,他跟大约十个胜利者在一起,因此我决定只跟第三区这两人吃饭。或许我可以叫撒籽过来加入我们。

当我们走近餐厅,我看见比德那帮人有不同的想法。他们把所有的小桌子全并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桌子,以至于大家必须聚在一块儿吃饭。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即使在学校里,我也总是避免坐到人多的桌子吃饭。老实说,如果不是玛姬习惯跑来跟我坐在一起,我大概都会独自一人吃午餐。我猜,我会跟盖尔一起吃饭,问题是我们差了两个年级,午餐时间从没排在一块儿。

我拿了个托盘,开始沿着房间四周摆放食物的手推车一个一个慢慢选取食物。比德在炖肉汤的推车前赶上我。“怎么样,都还好吗?”

“不错。还蛮好的。我喜欢第三区的胜利者。”我说:“金属丝和比提。”

“真的吗?”他说:“对其他人来讲,他们简直像个笑话。”

“啊,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说。我想到在学校里,比德四周总是围绕着一群朋友。说真的,他竟然会注意到我,而不是只觉得我怪,委实令人惊讶。

“乔安娜都叫他们绰号,疯子和电压。”他说:“我想,她是疯子,他是电压。”

“就因为那个为了摔角,在自己光溜溜的胸脯上抹油的乔安娜.梅森这么说,所以,我就成了个蠢蛋,居然认为他们可能会有用。”我反驳。

“事实上,我想,这两个绰号已经叫了许多年了。而且,我这么说并没有丝毫侮辱他们的意思。我只是在跟你分享消息。”他说。

“好,金属丝跟比提非常聪明。他们发明很多东西。他们光凭目视,就知道我们跟游戏设计师之间架设了力场。如果我们一定得有盟友,我要他们。”我把一根汤杓扔回一锅炖汤里,溅得我们俩一身肉汁。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比德问,伸手把衬衫胸口的肉汁抹掉。“就因为我在电梯里逗你吗?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会一笑置之。”

“算了。”我摇摇头说:“有太多事情了。”

“达鲁斯。”他说。

“达鲁斯。这场游戏。黑密契要我们跟其他人结盟的事。”我说。

“可以只有你跟我,你知道的。”他说。

“我知道。但是,也许黑密契说得没错。”我说:“别告诉他我这么说,但在游戏这件事情上头,他通常都是对的。”

“那么,我们要和谁结盟,你说了算。不过现在,我倾向麦糠和撒籽。”比德说。

“撒籽我没问题,但麦糠不行。”我说:“目前还不行。”

“来吧,跟他一起吃饭。我保证,我不会让他再亲你。”比德说。

在餐桌上,麦糠似乎没那么糟。他没喝酒,虽然说话太大声,又讲了很多烂笑话,但绝大部分是在开自己的玩笑。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对个性这么阴郁的黑密契而言,有麦糠陪伴是好的。不过,我还是不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要跟他结盟。

我努力表现得更随和一点,不只是跟麦糠,而是跟大部分的人。午餐之后,我在学习辨认可食用昆虫的那一站碰到第八区的两位贡品──有三个孩子在家乡等她的希希利雅,以及老纬。老纬真的很老了,又重听。从他老是要把有毒的昆虫塞进嘴里来看,他似乎不晓得我们在这里是要做什么。我真希望能跟他们提一提在森林里碰见织文跟邦妮的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才好。来自第一区的那对兄妹,光泽和凯丝米尔,邀请我过去,于是我们一起学做了一阵子的吊床。他们很有礼貌,但很冷淡,而我从头到尾都在想,我去年是如何杀了他们那区的两位贡品,闪烁和马维尔。他们说不定认识他们两个,甚至,说不定正是他们俩的导师。我的吊床跟我试着与他们交朋友的努力,都做得不怎么样。在击剑训练站,我加入伊诺巴瑞雅,并且互相交谈了几句,但情况很清楚,我们谁也不想跟对方结盟。我在学习钓鱼的技巧时,芬尼克又出现了,但他主要是来介绍第四区那位老妇人跟我认识。她叫梅格丝,第四区的口音很重,也许中风过,咬字含混不清,我大概每四个字里才听懂一个。但是我发誓,她能用任何东西,无论草叶上的芒刺、禽鸟胸部的叉骨,或耳环,做出一个漂亮的鱼钩。过了一会儿,我已经不理会那个教练,只专心试着学做任何梅格丝做的东西。当我用一根弯曲的铁钉做出一个相当好的鱼钩,并在钩子上绑好我的几丝头发,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没有牙齿的笑容,以及一串我完全无法听懂的评论,我想大概是在称赞我吧。突然间,我想起她自愿取代他们区那个歇斯底里的年轻女子。这绝不可能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机会赢。她这么做,是要救那个女孩,正如我去年自愿取代小樱一样。于是我决定我要她加入我这一组。

好极了。现在,我得回去告诉黑密契,我要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以及疯子和电压做我的盟友。他一定会爱死这个消息。

所以,我放弃交朋友这件事,独自走到射箭区去让脑袋清醒清醒。这里真是太棒了,可以尝试所有不同的弓与箭。教练泰克斯看出那些立着不动的靶子对我毫无挑战性,于是开始把一些可笑的假鸟发射到空中让我射。起初这似乎蛮蠢的,但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好玩起来,感觉很像在猎杀会移动的动物。由于不管他扔什么上去我都射得中,他开始增加发射到空中的鸟儿的数量。我忘了体育馆的其他地方和那些胜利者,也忘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完全沉醉在射箭中。当我一口气连射五只鸟下来,我突然察觉周遭好静,我可以听见那些鸟儿一只只掉到地板上的声音。我转头,看见绝大多数的胜利者都停下来看着我。他们脸上显露出各种神情,从嫉妒、憎恨到赞赏都有。

第一天的训练课程结束之后,比德跟我无所事事地晃悠着,等黑密契跟艾菲出现,一起吃晚餐。当我们被叫去吃晚餐,黑密契立刻对我开炮:“至少有一半的胜利者告诉他们的导师,要求跟你结盟。我知道这绝不是你那温暖又快活的个性招来的。”

“他们见识到她射箭了。”比德带着笑容说:“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亲眼看见她射箭。我也正打算为自己提出正式的要求呢。”

“你真有那么厉害?”黑密契问我:“厉害到连布鲁塔斯都要你?”

我耸耸肩,说:“可是我不要布鲁塔斯。我要梅格丝跟第三区的那两位。”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黑密契叹口气,叫了瓶酒。“我会告诉大家,你还没做决定。”

在我展示过射箭的本事后,人们有时还是会逗我,但我已经不再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加入了胜利者的圈子。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几乎跟每个要进竞技场的人都处在一起过,甚至包括那两个麻精虫。他们在比德的协助下,把我涂成一片长满黄花的田地。就连芬尼克也帮我上了一小时三叉戟的课,用来交换我指导他一小时的射箭。当我越认识这些人,情况就越糟糕。因为,基本上,我一点也不恨他们。我甚至喜欢某些人。并且当中许多人的身体是如此地衰弱残败,我的本能反应是保护他们。但是,如果我要保住比德的性命,他们就统统得死。

训练的最后一天,以个别面试作结。我们每个人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面对游戏设计师,用我们的本领来令他们惊叹,但我不晓得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东西秀给他们看。午餐的时候,大家拿自己能做什么说了许多笑话。唱歌、跳舞、脱衣秀、讲笑话。梅格丝决定进去打个盹。现在我比较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要进去做什么。射几箭吧,我猜。黑密契说,可能的话,尽量让他们大吃一惊,但我已经想不出任何新的点子了。

身为来自第十二区的女孩,我被排定最后一个入场。随着贡品被一一点名进场表演,餐厅变得越来越安静。人多的时候,要维持这几天来我们那种桀骜不驯、当世无敌的姿态,比较容易。随着人们穿过那扇门消失,所有我能够想到的,都是他们只剩几天能活。

终于,只剩下比德跟我二人。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将我双手握住。“决定好要做什么给游戏设计师看了吗?”

我摇摇头,说:“今年有力场挡在我们双方之间,加上别的事,我没办法再拿他们当靶子练习了。也许做几个鱼钩吧。你呢?”

“毫无头绪。我一直想着如果我能现场烤个蛋糕什么的就好了。”他说。

“再表演一次伪装术吧。”我提议。

“如果那两个麻精虫还留下点东西给我用的话。”他苦笑。“从训练一开始,他们就黏在那个站上没离开过。”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冲口说出挂在我俩心头的事:“比德,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杀得了这些人?”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来,把额头靠在我们交缠的双手上。

“我不想找他们做盟友。为什么黑密契要我们认识他们?”我说:“这会让事情变得比上一次困难。也许小芸除外吧。但我猜我反正永远也下不了手杀她。她跟小樱实在太像了。”

比德仰起脸来看我,心事重重,眉头深锁。“她的死,最是龌龊,对吗?”

“没有一个人是死得好看的。”我说,心里想到闪烁跟卡图的死。

他们叫唤比德,这一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等了。十五分钟过去。然后差不多半小时过去。等我被叫到名字,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四十分钟。

当我走进去,马上嗅到清洁剂的刺鼻味道,并且注意到有一块垫子被拖到体育馆的中央。整个气氛跟去年非常不一样。当时,游戏设计师们不是灌饱了黄汤,就是心不在焉地吃着筵席桌上的点心。但此刻,他们彼此交头接耳,看起来有些气恼。比德做了什么事?某件令他们不舒服的事吗?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忧虑袭上心头。情况不妙。我不希望比德凸显自己,成为游戏设计师发脾气的靶子。那种事该由我来做,好把火头从比德身上引开。但他是怎么惹他们不高兴的?我乐于跟他做同样的事,并且做得更过分。他们把聪明才智用在设计有趣的方法,杀害我们,还自以为了不起。我要击破那一层薄薄的自得的外表,让他们明白,我们在都城的残忍暴虐之下是脆弱不堪,但他们也一样。

你们这些把才智拿来贡献给游戏的人,我心里说,

可知道我有多痛恨你们吗?

我望向普鲁塔克.黑文斯比,试图和他正眼对看,但他似乎故意不理我,一如这三天训练期间,他一直以来的样子。我想起他如何非要找我跳一支舞,多么高兴地向我展示他怀表上的学舌鸟。在这里,他的友善态度已全然不见了。哪有可能呢?我只是个贡品,而他是首席游戏设计师,握有大权,离得那么远,那么安全……

突然间,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一件可以把比德所做的任何事立刻一笔抹煞的事。我走到结绳站拿了一条绳子,开始打绳结,不过很难打,因为我从来没真正自己打过这种绳结,只见过芬尼克那灵巧的手指打了一次,而他的动作是那么快。过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我总算打好了一个还算有模有样的绳套。我将一个做靶子的假人拖到房间中央,拿绳套拴上它的脖子,利用一些单杠把它吊起来。把它两手绑在背后会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一笔,但我怕时间会不够。我匆忙跑到伪装站,那里已经被其他贡品搞得一片狼藉,我敢说一定是那两个麻精虫干的好事。但我找到一个容器里还有一些血红的莓汁,正好合用。充当假人皮肤的肉色布料,本身就是绝佳的吸水画布。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它身上写字,并用身体挡住,不让人看到。然后我迅速退开,欣赏游戏设计师们脸上的反应,当他们看见假人身上的名字──

希尼卡.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