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魂飞天外
丁喜道:"在他的计划中,你们现在本该已经都死在塔内的,只可惜……"
邓定侯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凑巧是百里长青的儿子,凑巧是我的朋友,又凑巧正好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看着他,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就在这时,第三层塔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接着又是"轰"的一碰,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这层塔的墙壁已被打出个大洞。
洞里面更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邓定侯动容道:"百里长青呢?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又问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摇摇头,脸色也很沉重。
邓定侯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看着,是不是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塔上又传来一声低叱,一声暴喝,已到了第二层。
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响,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几乎碰在他们身上。
他们虽然看不见上面的情况,可是上面交手的那两个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强,战况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象得到。
百里长青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声名地位,虽然也不是全凭武功得来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认为,就算在他们的联营镖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气内敛,深藏不露,其实无论内力外功,都几乎已炼到巅蜂,对武林中各种门派武学的涉猎和研究,更很少人能比得上。
这一点邓定侯当然了解得更清楚,他刚才还和百里长青交过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绝不在他之下,所以才会打得这么激烈。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么这伍先生却又是谁呢?
有谁的武功能和百里长青较一时之短长?
假如这伍先生就是出卖联营镖局的奸细,杀害王老爷子的凶手,那么他不是归东景,就是姜新,不是姜新,就是西门胜。
他们三个人本来岂非已毫无嫌疑?
这些复杂的问题,在邓定侯心里一闪而过,他当然来不及思索。
就在他准备冲上塔去的时候,忽然间,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来已剩下一半的大宝塔,竟完全倒塌了下来!
在塔上决战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已必将葬身在这断塔之下?
尘土、碎木、瓦砾、砖石,就象是一片黑云、带着惊雷和暴雨,忽然间凌空压下来。
邓定侯刚想退的时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后面倒窜而出。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在那庄严古老的少林寺里,有很多高僧们曾经夸奖过他。
--你虽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难练到登蜂造极,可是你跟别人交手时,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的反应快。无论谁,对别人的赞美和夸奖,都一定比较容易记在心里。这些话邓定侯从来就没有忘记,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个人年纪渐渐老了,是不是连反应都会变得迟钝呢?
一一老,难道真是这么悲哀的事?
邓定侯退出三五丈,痴痴地站在那里,沙石尘土山崩般落在他面前,他竟似完全没有感觉。
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时,总是会觉得若有所失。
这本就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忽然间,动乱已平静,天地间已变得一片静寂,这静寂反而让邓定侯惊醒了。
前面仍然是一片黑塔,那巍峨高矗的大宝塔,却已变为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还象巨人般矗立在那里,渺视着它足下的草木尘土,
可是现在他自己也倒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视的草木尘土间。
---宝塔也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又不禁叹了口气。
--百里长青和那位伍先生岂非都是已经爬到高处的人?
想到百里长青,邓定侯才完全惊醒,失声道:"他们的人出来没有?"
丁喜谊:"没有。"
人既然还没有出来,难道真的已葬身在断塔下了?
邓定侯脸色变了,立刻冲过去,黑暗中,只见断塔的基层一片砖石瓦砾山积,看来就正象是一座坟墓。
无论谁被埋葬在这坟墓里,都再也休想活着出来了。邓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里长青并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很悲痛。
因为他自觉对这个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赶过来,正在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事了。
他对百里长青的误会和怀疑,显然都已消释了。
丁喜眼睛里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这一点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邓定侯回过头,看到他的表情,愤然道:"百里长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亲?"
丁喜道:"是。"
邓定侯板着脸道:"可是现在他已葬身在断塔下,你非但一点儿也不难受,反而好象很高兴。"
丁喜没有回答这句话,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座宝塔为什么特别容易倒塌?"
邓定侯道:"因为它太高。"
丁喜摇摇头道:"世上还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没有倒塌。"
邓定侯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7"
丁喜道:"这座塔是空的。"
邓定侯道:"宝塔中间本来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它墙壁间也是空的,甚至连地基下都是空的。"
邓定侯恍然道:"难道这座塔里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层都有。"
邓定侯皱眉道:"宝塔本是佛家的浮屠,里面怎会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这座宝塔并不是由佛家弟子盖的。"
邓定侯道:"是什么人盖的?"丁喜道:"强盗。"
宝塔后这一片青色的山岗,多年前就已是群盗啸聚出没之地。
丁喜道:"他们为了逃避官家的追踪,才盖了这座宝塔,作为藏身的退路,所以宝塔下还有条地道,直通上面的山寨。"
邓定侯终于完全明白了:"刚才暗算我们的人,就是从复壁地道中出来的。"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认为塔里有鬼,想必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丁喜叹道:"所以有很多人到这里来了之后,往往会平空失踪。"
邓定侯道:"因为这是你们的秘密,若有人在无意间发现这秘密,就得被杀人灭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变得很苦涩,道:"不错,也是我们强盗的秘密,你们镖客本来就绝不会知道。"
邓定侯也只有苦笑。
他说出"你们"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这是不是因为在他心底深处,就认定了终生都要被人看做强盗?
--难道他无论怎么改变,都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么?
邓定侯立刻在心里立下个誓愿。
他发誓以后不但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还要去改变别人的。
丁喜仿佛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山上长大的人,所以我也知道这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知道这秘密,所以我们还活着。"
现在总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计划了。
"他要我们先交手,等我们打到精疲力竭时,再突然从复壁地道中下毒手,让别人认为我们是同归于尽的,他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
丁喜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别人会认为你是为了要替你们的联营镖局除奸,替王老爷子复仇,才不惜和元凶同归于尽,你死了之后,说不定比活着时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里长青死了后,冤名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们死了后,他不但可以永远逍遥法外,而且还可以重回你们的联营镖局,进一步掌握大权,从此以后,中原江湖中的黑白两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这计划的周密和恶毒,就连他现在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幸好我们还没有死,因为……"
丁喜微笑道:"因为他没有想到这计划中会忽然多出个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这个聪明的丁喜非但是百里长青的儿子,还是邓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强,因为他已发现,无论多恶毒周密的计划,都终必会失败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存在。
那这是人类的信心和爱心了。
就因为丁喜对他的父亲和小马有这种爱心,所以才不惜冒险。
一个冷血的凶手,当然不会了解这种感情。
就因为他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计划无论多周密,都终必要失败。
瓦砾下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
本来在塔里的人,现在显然已都从地道中走了,地道却已被瓦砾封死。
邓定侯道:"刚才在塔上和百里长青交手的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伍先生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他当然也不会以真面目见人的。"
丁喜道:"他脸上戴的那面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极精巧,用法也极方便,象这样的人皮面具他至少有七八张,所以在一瞬间就可以变换七八种面具。"
邓定侯道:"他身上穿的当然是黑衣服的了。"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忽然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当然不肯放过。"
丁喜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邓定侯道:"所以他若想从地道中逃走,无论他逃到哪里,百里长青都一定会愿着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
邓定侯道:"这地道是不是直通上面山寨?"
丁喜道:"是。"
邓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面的山寨。"
丁喜道:"一进了地道,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邓定侯道:"所以百里长青现在也一定到了上面的山寨了。"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你说过,那地方现在已变成了龙谭虎穴,无论谁闯了进去,都很难再活着出来。"
丁喜道:"我说过。"
邓定侯凝视着他,沉下脸道:"他是你的父亲,现在他已入了龙潭虎穴,你准备怎么办?"
丁喜道:"你要我怎么办?"
邓定侯冷冷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先花两个时辰把这地道里的瓦砖砾石挖出来,再从地道跑上山去送死?"
邓定侯道:"为什么一定会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为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一定已累得满身臭汗,而且……"
邓定侯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并不一定要走地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路上山。"
丁喜道:"当然有。"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就在我不愿意去的那条路上。"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丁喜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顾自己,也因为我还不想死。"
邓定侯道:"可是你已经上去过。"
丁喜道:"那时候情况不同。"
邓定侯道:"有什么不同?"
丁喜道:"那时我可以找到个很好的掩护。"
邓定侯道:"拼命胡老五。"
丁喜点点头道:"上山的人早巳把他当做废物,从来也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一个人位在后面的小屋里,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死活。"
邓定侯道:"你知道你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连你们都瞒过了,何况别人?"
邓定侯道:"两次到老山东店里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两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对胡老五这个人虽然会很好奇,却还是不会看得太仔细的,因为他实在不好看。"
邓定侯道:"现在这秘密当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当然就会有危险。"
丁喜道:"所以……"
邓定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里长青和小马都要死在山上,也绝不会再上去,因为你的命比别人值钱。"
丁喜道:"我的命并不值钱,假如我有两条命,你就算把我其中一条拿去喂狗,我也会不在乎的。"
邓定侯道:"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丁喜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得很。"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替他担心?"
丁喜也沉下了脸,冷冷道:"我还没有生下来,他就已走了,我母亲是个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女人,而且还有病,我三岁的时候就会捧着破碗上街去要饭,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扒手,这十几年来,从来也没有人为我担心,我又何必去关心别人?"
他的声音冰冷,脸上也全无表情,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邓定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了解你,否则我一定也会把你当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来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邓定侯道:"你既然真的无情无义,为什么要冒险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救我们?为什么要想法子洗脱他的罪名?"
丁喜闭上了眼。
邓定侯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早已有打算,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
丁喜还是闭着嘴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有话要说,也不是说给你-个人听的。"
邓定侯眼睛亮了,道:"当然,我们当然不能撇开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邓定侯道:"就在那边土地庙里的一棵大银杏树上。"
丁喜淡淡的笑,道:"想不到她现在居然变得这么老实,居然肯一个人呆在树上。"
邓定侯道:"她不是一个人。"
丁喜道:"还有谁?"
邓定侯道:"老山东。"
丁喜本来已跟着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停下来?"
丁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已不必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那树上现在一定已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开始在发抖。
邓定侯也发觉不对了,动容道:"老山东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缓缓道:"老山东当然是我的朋友,只不过你们看见的老山东,已不是老山东。"
邓定侯脸色也变了。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丁喜两次送情去,都没有以真面目和他们相见,为什么他明知那大宝塔的约会是个陷井,却连一点暗示警告都没有给他们。
因为他绝不能让这个"老山东"怀疑他,他一定要让邓定侯和百里长青相见,才能将计就计,揭穿伍先生的阴谋和秘密。
现在邓定侯当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山东"一定要跟着他们来,而且急得连门都没有拴。
一个卖了几十年烧鸡,自己动连一条鸡腿都舍不得吃的人,本不该那么大方的。
现在他什么事都明白了,只可惜现在已太迟。
树上果然已没有人,只留下一块被撕破的衣襟。王大小姐的衣襟。
现在她当然也已被抢上了山寨--无论谁到了那里,都很难活着回来。她当然更难。
树下的风,邓定侯站在这里夜的凉风中,冷汗却已湿透了衣裳。
自从他出道以来,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到了他手里,大多数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的确很有才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呆子。
一个只会自作聪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着太难受,我们还有希望。"
邓定侯道:"还有什么希望?"
丁喜道:"还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邓定候道:"到哪里去找?"
丁喜道:"老山东的馒头店。"
邓定侯苦笑道:"难道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还会带她回馒头店去?"
丁喜道:"就因为他不是老山东,所以才会把她带回馒头店。"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馒头店里不但可以做馒头,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邓定侯更不懂:"可以做什么事?"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懂?"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认为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你就会懂了。"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是一个老色鬼。"
云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东馒头店里,却还有灯光露出。
看见这灯光,邓定侯不知应该松口气还是应该更担心?
现在,王大小姐就算没有被掳入虎穴,却已必定落入虎口,落在虎穴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几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总之是在极短的时间,便面临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猎物会被毫无人性的老虎吃下去。
他现在看不见丁喜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后面,眼中虽然尽了全力,还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丁喜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论碰上什么,如果从表情上看,他不会透露出什么来。不过他嘴边常常接着逗人喜欢的笑容,或者可能心情轻松得多。
但这时他连嘴边的微笑也没有了,他心里正在替谁担心?或许是王大小姐,或许是自己。
对这点他已不再惊异,也不再难受,他已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丁喜。
一个人若是真的已认输了,反而会觉得心平气和,可是丁喜至少应该停下来跟他商量商量,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馒头店?用什么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要计划考虑很久,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就在他开始考虑的时候,丁喜已一脚踢破了那破旧的木门,冲了进去。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法子,这法子实在太轻率、太鲁莽。
丁喜竞完全没有经过考虑,就选择了这种法子。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冲动些的。
邓定侯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冲进去接应。
可是等他冲进去的时候,王大小姐已坐起来,老山东已倒了下去,他们这次行动已完全结束,而且完全成功。邓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发现年轻人做事的方式并不是完全错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好象已有点落伍了。
--就因为他能这样想,所以他永远是邓定侯,永远能存在。
--只可惜象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这样想一想的并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东,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丁喜也没有说。
反正她迟早总会知道的,又何必急着要在此时说。
这次行动已圆满结束,下一次行动呢?
邓定侯也同样漫无头绪,忍不住问道:"现在我们坐下来吃馒头?还是躺下去睡一觉?"
丁喜道:"现在我们就上山。"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好象刚才还说过,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东能上去,尤其是带着两个俘虏的时候,更应该赶快上去。"
邓定侯终于明白:"两个俘虏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点头。
邓定侯道:"老山东就是你!"
丁喜笑道:"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东,小色鬼当然也可以。"
邓定侯道:"你能瞒得过山上那么多双眼睛?"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所以别人才能辨认他。"
他又详细地解释道:"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气、举动和味道。"
邓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邓定侯道:"这点倒不难,老山东整个人嗅起来就象是只烧鸡。"
丁喜道:"我若穿上这身衣服,嗅起来一定也差不多。"
邓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象,只要在肚子上多绑几条布带,再驼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从小就常在这里偷馒头吃,他的神气举动,我有把握可以学得狠象。"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戏,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来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戏至少总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岂非本就是一台戏?我们岂非都在这里唱戏?"
王大小姐闭上了嘴。
丁喜说出来的话,好象总是很快就能叫她闭上嘴的。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脸。……"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术虽然并不高明,幸好老山东这副尊容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你就真要人多看两眼,也绝对没有人会愿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还带着三样很重的礼物上去,送礼的人,总是比较受欢迎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和王大小姐当然都是你要带去的礼物了。"
丁喜道:"你们算两样。"
邓定侯道:"还有一样是什么?"
丁喜道:"烧鸡。"
房屋是用巨大的树木盖成的,虽然粗糙简陋,却带着种原始的粗犷纯朴,看来别有一种令人慑服的雄壮气势。
这里的人也一样,野蛮、骠悍、勇猛,就象是洪荒时的野兽。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穿着身黑衣服,阴森森的脸上全无无情,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表情却很多。
这个人看来既不野蛮,也不凶猛,却还比别的人更可怕。
---别人若是野兽,他就是猎人,别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枪锋。
这个人当然就是伍先生。
百里长青就站在这大厅里,面对着这些野兽,面对着这技枪锋。他是人,只是一个人。
但他绝不比野兽柔顺,绝不比枪锋软弱。
伍先生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的,实在不该来的。"百里长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该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你和邓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现在岂非就已经天下太平。"
百里长育道:"我们死了,还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惧的。"
百里长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许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聪明,但是他不足惧。"
百里长青道:"为什么?"
伍先生道:"因为你是位大侠客,他却是个小强盗。"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大侠有时也会变成小强盗。"
伍先生道:"你是在说我了。"百里长青不否认。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百里长青道:"你是霸王枪的多年老友,你对联营镖局的一切事都了如指掌,对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成功一向深藏不露,因为你有个能干的总镖头挡在你前面,你自己根本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伍先生道:"象你这样的,江湖中能找得出几个?"
伍先生道:"只有我一个?"
百里长青道:"我只想到你一个。"
伍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象真是已知道我是谁了,所以
百里长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脸上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在笑:"因为你们整天在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劳碌,我却可以专心躲在家里练武,有时我甚至还有余暇去模仿别人的笔迹,打听别人的**。"
百里长青道:"你故意将镖局的机密泄露给丁喜,就因为你早巳知道他是我儿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头早年在闽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百里长青道:"因为你已入了青龙会。"
伍先生道:"青龙会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们,大家互相利用,谁也不吃亏。"
百里长青道:"我只奇怪一点。"
伍先生道:"你说。"
百里长青道:"以你的声名地位和财富,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伍先生道:"我说过,有两样事我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百里长青道:"钱财和女人。"
伍先生道:"对了。"
突听大厅外有人笑道:"现在你的钱财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个。"
百里长青回转头,就看见了用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见丁喜。可是他完全认不出这个满身油腻的糟老头就是丁喜,没有人能认出。
伍先生大笑道:"你错了,现在我女人只多了一个,钱财却多出四份。"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邓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再加上百里长青的一份,再加上联营镖局的盈利,岂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许还不止四份。"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姜新多病,西门胜本就受你指使,现在他们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争一日之短长,江湖中的钱财,岂非迟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记我本来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过来,拍了拍这个老山东的肩,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只不过你吃的是肉,我们却只能吃些骨头。"
到"肉"字,本来被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扑上来,丁喜也已出手,说到"骨头"两个字时,伍先生的骨头已断了十三根。
就在这一瞬间,永远有福星高照的归东景,已变成霉星照命。变得真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歹祸福,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本来占尽上风的人,忽然间就跌得爬不起来,这变化甚至连百里长青和邓定侯都不能适应。
现在他们已退出去,带着小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插贼先擒王,归东景一倒下,别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惧。
邓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说这是件很困难,很危险的事,为什么解决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太困难,太危险,所以归东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险。"
邓定侯道:"就是因为他想不到,所以我们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们现在已知道,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去冒险,天下就绝没有不能解决的事。班超、张骞,他们敢孤身涉险,就正是因为他们有勇气。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能够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为这"勇气"两个字。但勇气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爱,父子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男女间的感情,对人类的同情,对生命的珍惜,对国家的忠心,这些都是爱。若没有爱,谁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世界,谁知道这故事会变成个什么样的结局?
愤怒的小马
九月十一。重阳后二日。
晴。
今天并不能算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却是小马最走运的一天。至少是最近三个月来最走运的一天。
因为今天他只打了三场架。只挨了一刀。而且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醉。
现在夜已深,他居然还能用自己的两条腿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这已经是奇迹。
大多数人喝了他这么多酒,挨了这么样一刀之后,唯-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了。
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来,要想把一根碗口粗细的石柱子砍成两截,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刀的速度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将--只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砍成两半,也容易得很。
若是三个月后,以这样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时往他身上砍下来,他至少可以夺下其中一两把,踢飞其中一两把,再将剩下来的一下子拗成两段。
今天他挨了这-刀,并不是因为他躲不开,也不是因为他醉了。
他挨这一刀,只因为他想挨这一刀,想尝尝彭老虎的五虎断门刀砍在身上时,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直到现在,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纯钢刀,无论砍在谁身上,这个人都不会觉得太愉快。
因为彭老虎现在早巳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总算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为他拼命想忘记这种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穷,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这种痛苦,却实在让他受不了。
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长街。灯已灭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外,街上几乎连个鬼影都没有,却忽然有辆大车急驰而来。
健马,华车,簇新的车厢比镜子还亮,六条黑衣大汉跨着车辕,赶车的手里一条乌梢长鞭,在夜风中打得劈拍的响。
他居然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也没听见。
谁知车马却骤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条黑衣大汉立刻一拥而上,一个个横眉怒目、行动快捷,瞪着他问;"你就是那个专爱找人打架的小马?"
马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只是想找人打架,就找错人了。"
大汉们冷笑,显然并没有把这条醉猫看在眼里:"只可惜我们并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马道:"不是?"
大汉道:"我们只不过来请你跟我们去走一趟。"
马叹了口气,好象觉得很失望。
大汉们好象也觉得很失望,有人从身下拿出一块黑布,道:"你也该看得出我们不是怕打架的人,只可惜我们的老板想见见你。一定要我们把你活生生的整个带回去,若是少了条胳膊断了条腿,他会不高兴的。"
马道:"你们的老板是谁?"
大汉道:"等你看见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马道:"这块黑布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黑布用来蒙眼睛最好,保证什么都看不见。"
马道:"蒙谁的眼睛?"
大汉道:"你的。"
马道:"因为你们不想让我看见路?"
大汉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一点1"
马道:"我若不去呢?"
大汉冷笑,其中一个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马的石桩子上。"格"一声,一根比拳头还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两段。
马失声道:"好厉害,真厉害。"
大汉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傲然道:"你看得出厉害,最好就乖乖地跟我们走。"
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显得很开心,大汉更得意,另一条大汉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个扫腿,埋在地下足足有两尺的石桩子,立刻就被连根拔了起来。"
马更吃惊,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汉道:"可是你若不跟我们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马:"很好。"
大汉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个人的鼻子,一巴掌打聋了一个人的耳朵,反手一个对拳打断了五根肋骨,一脚将一个人踢得球一般滚出去,另一人裤档挨了一下,已疼得弯下腰,眼泪、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时往外流。
只剩下最后一条大汉还站在他对面,全身上下也已湿透了。
马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想不想再逼我跟你们走?"
大汉立刻摇头,拼命摇头。
马道:"很好。"
大汉不敢开言。
马道:"这次你为什么不问我'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大汉道:"我…小人……"
马道:"你不敢问?"
大汉立刻点头,拼命点头。
马忽然板起脸,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问就要挨揍!"
大汉只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问道:"很好的意思……很好是什么意思?"小马笑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已准备跟你们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车门,准备上车,忽又回头,道:"拿来!"
大汉又吃了一惊,道:"…拿……拿什么?"
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这块黑布,拿来蒙上眼睛。"
大汉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疯子,还是已醉得神智不清。
马已夺过他手里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坐,叹道:"用黑布来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马并不疯,也没有醉。
只不过别人要想勉强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他也不干。
他这一辈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欢做的。
他坐上这辆马车,只因为觉得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现在就算别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马车往前走时,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条死猪,"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头。"
没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时候,马车已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
马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美丽的地方,他几乎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是大汉们已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马道:"还要不要我把这块黑布蒙上?"
大汉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马居然自己又将黑布蒙上了眼睛,因为他觉得这么样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而且充满了幻想。
中岂非有很多美丽浪漫的公主嫔妃,喜欢在深夜中将一些年轻力壮的美男子,掳到她们秘密的香闺中,去尽一夕之狂欢。也许他并不能算是个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轻力壮,而且绝不丑。
有人已伸过条木杖,让他拉着,他就跟他们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人了一间充满香气的屋子里。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香气,只觉得这里的香气也是他生平从未嗅到过的。
他只希望拉开眼睛上这块黑布时,能看见一个他平生未见的美人。
就在他想得最开心时,已有两道风声,一前一后向他刺了过来。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未遇过的。
马自小就喜欢打架,尤其这三个月来,他打架几乎已比别人一辈子打的架加起来还多三百倍。
他喝酒并没有什么选择。茅台也好,竹叶青也好,大曲也好,就算三文钱一两的烧刀子,他也照喝不误。他打架也一样。
只要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么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说,就算他打不过别人,他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经验之丰富,遇见过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听见这风声,已知道暗算他的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准确,而且狠毒。
虽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个耳光。
但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再见那个令他痛苦、令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那个又美丽、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为什么总是要为了女人而痛苦?
急锐的兵刃破空声,已到了他后心和腰。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马突然狂吼,就像是愤怒的雄狮般狂吼,吼声发出时,他已跃起。
他并没有避过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锋,已刺入他的右胯。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避开了前面的一击,一拳打在对方的面上。他看不见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地方,他根本来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并没有被塞住,他已经听见了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种声音虽然并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这种在暗地偷袭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还带着对方的剑锋,剑锋几乎刺在他的骨头上,痛得要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转身,反手一拳打在后面的这个人的脸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两个人当然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却也被吓呆了。
不是被打晕了,是被吓呆了。
象这种拼命的打法,他们非但没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就算听见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马第二次狂吼,两个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两条中了箭的狐狸还快。
马听见他们窜出去的衣裤带风声,可是他并没有去追。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处伤,胯下挨了一剑,但是人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还没有拿下来,也不知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人躲着暗算他,这种事他真的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他想笑的时候就笑。
--一个人若想笑的时候都不能笑,活着才真是没意思得很。
这当然是间很华丽的屋子,他眼睛上带着黑布的时候,连想象都不能想象这屋子有多华丽。
现在他总算已将这块要命的黑布拿了下来。他没有看见人。
最美的人和最丑的人都没有看见。这屋子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窗子是开着的,晚风中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两个人,已从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听不见人声。他坐了下来。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两个人,也不想逃走,却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些黑衣大汉的老板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找他来?为什么要暗算他?这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这些事他也没有想。
他有个好朋友常说他太喜欢动拳头,太不喜欢动脑筋。
不管那位大老板还有什么举动,迟早总要施展出来的。
既然他迟早总会知道,现在为什么要多花脑筋去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休息,岂非更愉快得多。
唯一遗憾的是,椅子虽舒服,他的屁股却不太舒服。事实上,他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刚才那把剑,刺得真不轻。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里有没有酒,就听见门外有了说话的声音。
子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一扇在后,声音是从后面一扇门里传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年青的女人,声音很好听。
"屋角那个小柜子里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小马当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每瓶酒里面都有可能下了毒,备式各样的毒都可能有一点儿。"
马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打开柜子,随便拿出酒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倒得很快,几乎连气都没有喘。一瓶酒就空了,非但没有尝出酒里是不是有毒,连酒的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门后的人在叹气道:"这样好的酒,被你这么样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塌了粮食。"
"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龟吃大麦。"小马在纠正她的用字。
她却笑了,笑声如银铃:"原来你不是王八,是乌龟。"
马也笑了,他实在也分不清王八和乌龟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很有趣。遇见有趣的女人不喝点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趣了。
于是他又拿出酒瓶,这次总算喝得慢些。
门后的女人又道:"这门上有个洞,我正在里面洗澡,你若喝醉了,可千万不能来偷看。"
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门上面的那个洞。
听到有女孩子在屋里洗澡,门上又正好有个洞,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找不到的。就算找不到,也要想法子打出个洞来,就算要用脑袋去撞,也要撞出个洞来。
他用一只眼睛偷看,只看一眼,一颗心就几乎跳出腔子。
子里并没有一个女人洗澡,屋里至少有七八个女人在洗澡。七八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结实,胸脯饱满而坚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大的诱惑力,何况她们本来就很美,尤其是那一双双修长结实的腿。
她们浸浴在一个很大的水池里,池水清澈,无论你想看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这女人也许并不比别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马却偏偏最想看看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条腿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见,什么地方都看不见。
这女人洗澡的时候,居然还穿着件很长很厚的黑缎长袍,只露出一段晶莹雪白的脖子。
马的眼睛就瞧着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见,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叹气道:"既然你一定要来偷看,我也设法子,但是你千万不能闯进来,这扇门又没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就开了。",小马没有用力去推门,他整个人都往门上撞了过去。
门果然开了,"扑通"一声,小马也跳进了水池。
其实他倒也并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也不想出来了。
跟七八个**着的女孩子泡在一个水池里,这种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虽然惊呼娇笑,却没有十分生气害怕的样子。
对她们来说,这种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当然有人难免要抗议:"你这人又脏又臭,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口才并不坏:"就因为我又脏又臭,所以才想来洗个澡。你们能在这里洗澡,我当然也能在这里洗澡。"
"既然是洗澡,为什么不脱衣服?"
"她能够穿衣服洗澡,我为什么不能?"他居然答得理直气壮。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摇着头,叹着气道:"看来你的确也要洗个澡了,可是你至少也该先把鞋子脱下来。"
马道:"脱鞋子干什么?连鞋子一起洗干净,岂非更方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看着他,苦笑道:"别人要你做的事,你偏偏不做;不要你做的事,你反而偏偏要做。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马笑道:"没有,连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这人的毛病至少有三千七百八十三点。"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眨了眨眼道:"不管你有多少点毛病,我们的洗澡水,你可千万不能喝下去。"
马道:"好,我绝不喝下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了,吃吃地笑道:"原来你这人还不太笨,还不算是条笨驴。"
马道:"我本来就不是笨驴,我是条色狼,不折不扣的大色狼!"
他果然就立刻作出色狼的样子。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立刻就显得很害怕的样子,躲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后,道:"你看她怎么样?"
马道:"很好。"
这女孩子的确很好,"很好"这两个字包括了很多种意思--迷人的甜笑、青春的**、笔直的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松了口气,道:"她叫香香,你若要她,我可以叫她陪你。"
马道:"我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她真的很香。"
马道:"我知道。"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还是不要?"
马道:"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道:"原来你并不是个真的色狼。"
马道:"我是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开始有点紧张了,道:"你是不是想要别人?"
马道:"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是要谁?这里的女孩子你可以随便选一个。"
马道:"我一个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想要两个、三个也行。"
马道:"她们完全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完全紧张了,道:"你…你想要谁?"
马道:"我要你。"这句话说完,他已跳起来,扑过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也跳起来,把香香往他怀抱里一推,自己却已跳出了水池。
一个冰冷柔滑的**骤然倒入自己的怀抱里,很少有人能不动心的。
马却不动心。
他一下子就推开了香香,也跳出水池,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绕着水池跑,喘着气道:"她们都是小姑娘,我却已是个老太婆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我?"
马道:"因为我偏偏喜欢老太婆,尤其是你这样的老太婆。"
她当然不是老太婆。也许她的年纪要比别的女孩子大一些,却显得更成熟、更诱人。
最诱人的一点,也许是她穿着衣服。
她在前面跑,小马就在后面追。她跑得很快,他追得却不急。
因为他知道,她跑不了的。
她果然跑不了。
后面另外还有一扇门,她刚进去,就一把被小马抓住。
后面刚好有张床,好大好大的一张床,她一倒下去,就刚好倒在床上。
马刚好压住了她。
她喘息着,呼吸好像随时都可能停顿,用力抓住小马的手,道:"你等一等,先等一等。"
马故意露出牙齿狞笑,道:"还等什么?"
他的手在动,她用力在推。
"就算你真的要想,我们至少也先说说话,聊聊天。"
"现在我不想聊天。"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现在不想。"
她虽然用力在推,可惜他的手却令人很难抗拒。
她忽然不再推了。
她忽然全身都已酥软,连-点力气都没有。
她洗澡的时候就好像出门做客一样,穿着很整齐的衣服,现在却好像洗澡一样。
马用鼻抵着她的鼻,眼睛瞪着她的眼睛,道:"你投不投降?"
她喘息着,用力咬着嘴唇道:"不投降!"
马道:"你投降我就饶了你!"
她拼命摇头:"我偏不投降,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把女人怎么样?
你猜呢?
有许多事既不能猜,也不能想,否则不但心会跳、脸会红,身子也会发烫的。
可是有很多事根本用不着猜,也用不着想,大家一样会知道--小马是个男人,年轻力壮的男人。
她是个女人,鲜花般盛开的女人。
马并不笨,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圣人。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她在勾引他。所以……
所以现在小马也不动了,全身也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呼吸也停顿了很久。现在才开始能喘息,立刻就喘息着说;"原来你真的不是个好人。"
"我本来就不是,尤其是在遇见你这种人的时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非但也不是个好人,而且比我更坏,坏一百倍。"
她笑了,吃吃地笑道:"但我却知道你。"
"完全知道?"
"你叫小马,别人都叫你愤怒的小马,因为你的脾气比谁都大。"
"对。"
"你有个好朋友叫丁喜,聪明的丁喜。"
"对。"
"本来你们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可是现在他已有了老婆,人家恩爱夫妻,你当然不好意思再夹在人家中间了。"
马没有回答,眼睛却已露出痛苦之色。
她接着又道:"本来你也有个女人,你认为她一定会嫁给你的,她本来也准备嫁你的,只可惜你的脾气太大,竟把她气跑了。你找了三个月,却连她的影子都找不到。"小马闭着嘴。
他只能闭着嘴,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会大哭、大叫,他伯自己会跳起来,一头撞到墙上去。
"我姓蓝。"她忽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蓝兰。"
马道:"我并没有问你尊姓大名。"
他的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当然也不太好听。
蓝兰却一点也不生气,又道:"我的父母都死了,却留给我很大一笔钱。"
马道:"我既不想打听你的家世,也不想娶个有钱的老婆。"
蓝兰道:"可是我现在已经说了出来,你已经听见了。"
马道:"我不是个聋子。"
蓝兰道:"所以现在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道:"哼。"
蓝兰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马站起来,披上衣服就走。
蓝兰没有挽留他,连一点儿挽留他的意思都没有。
可是小马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蓝兰道:"嗯。"
马道:"叫人把我找到这里来的就是你?"
蓝兰道:"嗯。"
马道:"我揍了你们五个人,喝了你们两瓶酒,又跟你……"
蓝兰没有让他说下去,道:"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又何必再说?"
马道:"你费了那么多功夫,神秘号今地把我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我来喝酒,揍人?"
蓝兰道:"不是。"
马道:"你本来想找我干什么的?"
蓝兰道:"我本来当然还有一点别的事。"小马道:"现在呢?"
蓝兰道:"现在我已不想找你做了。"小马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现在我已有点喜欢你,所以不忍再要你去送死。"
马道:"送死?到哪里去送死?"蓝兰道:"狼山。"据说狼山有很多狼。
据说天下大大小小、公公母母、各式各样的狼,都是从狼山来的,等到它们将死的时候,也都要回狼山去死。这当然只不过是传说。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接近神话的传说,有的美丽,有的神秘,有的可怕。谁也不知道这些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现在狼山上几乎连一只狼都没有了。
狼山上的狼,都已被狼山上的人杀光了。
所以狼山的人当然比狼更可怕得多。事实上,现在狼山上的人还比世上所有的毒蛇猛兽都可怕得多。他们不但杀狼,也杀人。
他们杀的人也许比他们杀的狼多得多。
江湖中替他们取了个很可怕的名字,叫"狼人",他们自己也好象是狼喜欢这名字。
因为他们喜欢别人怕他们。
听到"狼山"两个字,小马又不走了,回到床头,看着蓝兰。
蓝兰道:"你知道狼山这地方?"
马道:"但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狼山上去送死。"
蓝兰道:"因为你要保护我们去。"小马道:"你们?"
蓝兰道:"我们就是我跟我弟弟。"
马道:"你们要到狼山去?"
蓝兰道:"非去不可!"
马遭:"什么时候去?"
蓝兰道:"一早就去。"
马坐下来,又瞧着她看了半天,道:"据说钱太多的人,都有点毛病。"
蓝兰道:"我的钱不少,可是我没有毛病。"
马道:"没有毛病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到那鬼地方去?"
蓝兰道:"因为那条路是近路。"
马道:"近路?"
蓝兰道:"越过狼山到西城,至少可以少走六七天路。"
马道:"你们急着要到西城?"
蓝兰道:"我弟弟有病,可能一辈子都医不好,如果不能在三天之内赶到西城,也许他就死定了。"
马道:"如果从狼山走,可能-辈子也到不了西城。"
蓝兰道:"我知道。"
马道:"可是你还要赌一赌?"
蓝兰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马道:"西城有人能治你弟弟的疾病?"
蓝兰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站起来,又坐下。他显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蓝兰道:"我们本来可以去请些有名的镖客,可是这件事太急,我们只请到一个人。"
马道:"谁?"
蓝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个人现在已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小马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他已被你打得七零八碎,想站起来都很难。"
马道:"雷老虎?"
蓝兰苦笑道:"我们本以为他的五虎断门刀很有两下子,谁知道他一遇见你,老虎就变成了病猫。"
马谊:"所以你就想到来找我。"
蓝兰道:"可惜我也知道你这人是天生的牛脾气。若是好好地请你做一件事,你绝不会答应的,何况,你最近心情又不好。"
马又站起来,瞪着她,冷冷道:"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
蓝兰在听。
马道:"我心情好不好,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蓝兰道:"我记住了。"
马道:"很好。"
蓝兰道:"这次你说很好是什么意思?"
马道:"就是你现在已经找到一个保镖的意思。"
蓝兰跳起来,看着他,又惊又喜,道:"你真的肯答应?"
马道:"我为什么不肯答应?"
蓝兰道:"你不怕那些狼人?"
马道:"有些怕。"
蓝兰道:"你不怕死?"
马道:"谁不怕死?只有白痴才不怕死。"
蓝兰道:"那你为什么还肯去?"
马道:"因为我这个人有毛病。"
蓝兰嫣然道:"我知道,你的毛病有三千七百八十三点。"
马道:"是三千七百八十四点。"
蓝兰道:"现在又加了一点?"
马道:"加了最要命的一点。"
蓝兰道:"哪一点?"
马忽然一把抱起她,道:"就是这一点。"
凌晨。
淡淡的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的皮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在看着他。
他很沉默。安静而沉默。
象他这种人,只有在真正痛苦时,才会如此安静沉默。
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个被你气走了的女孩子?"
"你答应这件事,是不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她?"
马忽然翻身,压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几乎连呼吸都停顿,挣扎着道:"我就算说错了话,你也不必这么生气的!"
马瞧着她,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手却放松了。大声道:"你若说错了,我最多当你放屁,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生气,只因为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种刻骨铭心、无可奈何的痛苦,本就很难忘记,所以只要能忘记片刻,也是好的。
他狂歌当哭,烂醉如泥,也只不过为了要寻求这片刻的麻木和逃避。
虽然他明知无法逃避,虽然他明知清醒时只有更痛苦,他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正看着他时,眼被已更柔和,充满了一种母性的怜惜和同情。
她已渐渐了解他。
他倔强、骄傲,全身都充满了叛逆性,但他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忍不住又想去拥抱他,可是天已亮了,阳光已照上了窗户。
"我们一早就要走。"她坐起来,道:"这里有二三十个家人,都练过几年功夫,你可以选几个带去。"
马道:"现在我已选中了一个。"
蓝兰道:"谁?"小马道:"香香。"蓝兰道:"为什么要带她去?"小马道:"因为她很香,真的很香。"
蓝兰道:"香人有什么作用?"
马道:"香人总比臭人好。"
阳光灿烂。
二十七条大汉站在阳光下,赤膊、秃顶,古铜色的皮肤上好象擦了油一样。
"我叫崔桐。"第一个大汉道:"我练的是大洪拳。"
大洪拳虽然是江湖中最普通的拳法,可是他拉起架式,练了一趟,倒也虎虎生威。蓝兰道:"怎么样?"小马道:"很好。"蓝兰道:"这次你……"
马打断了她的话,道:"这次我说很好的意思,就是说他可以在家里好好休养。"
第二个人叫王平。居然是少林弟子,居然会伏虎罗汉拳。小马道:"很好。"
他不等别人再问,自己就解释道:"这次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打我一拳。"
王平并不是虚伪的人,而且早就看小马不顺眼。
马就真要他打十拳八拳,他也绝不会客气。
他说打就打,一拳击出,用的正是少林罗汉拳的重手,"砰"的一声,打在小马胸膛上。拳头击下,一个人大叫起来。
叫的人不是小马,叫的是王平。
接揍的人没有叫,揍人的反而大叫,只因为他这一拳就好象打在石头上。
无论谁一拳打在石头上,自己的拳头都会有点受不了的。
这世上拳头比石头硬的人毕竟不多。
马看看蓝兰,道:"怎么样?"
蓝兰苦笑道:"看来他也可以陪崔桐一起在家休养休养了。"
马道:"他们二十七位都可以在家休养休养。"
蓝兰道:"你一个人都不带?"
马道:"我不想去送死。"
蓝兰道:"你想带谁去?"
马道:"带今天没有来的两个人。"
蓝兰道:"今天没有来的?"
马道:"今天虽然没有来,昨天晚上却来了,一个还给了我一剑。"
蓝兰道:"你也一给了他们一拳,难道还嫌不够?还要找他们来出气?"
马道:"我本来的确不喜欢这种背地暗算的人,可是要对付狼人,他们这种人正合适。"
蓝兰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你选来选去,选中的都是女孩子?"
马有点意外:"她们是孩子?"
蓝兰道:"不但是女孩子,而且都香得很。"
马大笑,道:"很好,好极了,这次我的意思,就是真的好极了。"
蓝兰道:"只有一点不好。"
马道:"哪一点?"
蓝兰道:"现在她们的脸,都被你打肿了,人虽然还香,看起来都有点象猪八戒。"
她们并不象猪八戒。
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子,不管脸被打得多肿,都绝不会象猪八戒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出手那么毒、剑法那么锋利的人,竟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们是姐妹。
姐姐叫曾珍,妹妹叫曾珠,两个人的眼睛都象珍珠般明亮。
看见她们,小马就觉得很后梅,后悔自己那一拳实在打得太重了。
曾珍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点儿气愤怀恨的样子。
妹妹却不在乎,脸虽被打肿了,却还是一直在不停地笑,笑得还很甜。
等她们走了后,小马才问:"这姐妹两人你是怎么找来的?"
蓝兰笑道:"连你我都能找得来,何况她们。"
马道:"她们是哪一派的弟子?"
蓝兰道:"她们没有问过你是哪一派门下的弟子?"
马道:"没有。"
蓝兰道:"那么你又何必问她们?"
马看着她,忽然发觉这个女人越来越神秘,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神秘得多。
蓝兰又问道:"除了她们姐妹和香香外,你还想带什么人去?"
马道:"第一,我要找个耳朵很灵的人。"
蓝兰道:"到哪里去找?"
马道:"我知道城里有个人,别人就算在二三十丈外悄悄说话,他都能听见。"
蓝兰道:"这人是谁?"
马道:"这人叫张聋子,就是在城门口补鞋的张聋子。"
蓝兰忽然好象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道:"你说这人叫什么?"
马道:"叫张聋子。"
蓝兰道:"他当然不是真的聋子。"小马道:"他是的。"
蓝兰几乎叫了出来;"你说耳朵最灵的人是个真的聋子?"小马道:"不错。"
蓝兰道:"一个真的聋子,能够听见别人在二十丈外悄悄说话?"
马道:"我保证他每字都听得见。"
蓝兰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人不但有毛病,而且还有点疯。"
马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找他来试试?"
张聋子又叫张皮匠,
皮匠通常都是补鞋的。有人要找皮匠来补鞋,皮匠通常都来得很快,
张聋子也来得很快。
他进门的时候,门后躲着六个人,每个人都拿着面大铜锣,等他一脚跨进来,六个人手里的木棒就一起敲了下去。
六面铜锣一起敲响,那声音几乎已可以把一个不是失聪的人耳朵震聋。
可是张聋子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是个真的聋子。
完完全全、彻底的聋子。
大厅很宽,很长。
蓝兰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距离门口至少有二十丈。
张聋子一走进门,就站住。
蓝兰看着他道:"你会补鞋?"
张聋子立刻点点头。
蓝兰道:"你姓什么?是什么地方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张聋子道:"我姓张,河南人,老婆死了,女儿嫁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蓝兰怔住。
她说话声音很轻,她距离这人至少有二十丈开外。
可是她说话的声音,这个大聋子居然能听得见,每个字都听得见。
马在门后问道:"怎么样?"
蓝兰叹了口气,道:"很好,好极了。"
马大笑着走出来。道:"聋兄,你好。"
一看见小马,张聋子的面色就变了,就好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掉头就走。
他走不了。
六条拿着铜锣的大汉,已将门堵住。
张聋子只有看着小马叹气,苦笑道:"我不好,很不好。"
马道:"怎么会不好?"
张聋子道:"遇见了你这个倒霉鬼,我怎能会好得起来?"
马大笑,走过去搂住他的肩,看起来他们不但是老朋友,还是好朋友。
一个好象小马似的浪子,怎会跟一个补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这皮匠的来历,无疑很可疑。
蓝兰并不想追问他的来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过山,平安过山。
狼山。
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怎么知道?"
马道:"他既然已遇见了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好走?"
张聋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试探着问道:"你们总不会是想要我跟你们过狼山吧?"
马道:"'不是'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聋子道:"两个什么宇?"
马道:"不是才怪。"
张聋子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张无字的白纸,忽然闭上眼,往地上一坐。
这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连听都不听了,不管他们再说什么,他都绝不听了。
蓝兰看着小马。小马笑笑,拉起张聋子的手,在他手心画了画,就好象画了道符。这道将还真灵。
张聋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瞪着小马,道:"这一趟你真的非走不可?"小马点点头。
张聋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去,可是我有个条件!"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来,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马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里?"
张聋子道:"他刚来,正在我家厨房里喝酒。"
马眼睛更亮,就好象忽然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个宝贝,活生生的大宝贝。
蓝兰又忍不住问:"老皮是什么人?"
马道:"老皮也是个皮匠。"
蓝兰道:"他有什么本事?"
马道:"一点儿本事都没有。"
蓝兰道:"有几点儿?"
马道:"半点儿都没有。"
蓝兰道:"他完全没有本事?"小马点点头。
蓝兰道:"没有本事的人,请他来干什么?"
马道:"真正连一点儿本事都没有的人,你见过几个?"
蓝兰想了想,道:"好象连一个都没见过。"
马道:"所以他这种人才真正难得。"
蓝兰不懂。
马道:"完全没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这种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蓝兰好象有点懂了,又好象还不太懂。
在男人面前,她永远不会懂得一件事,就连一加一是二,她好象都不懂,
可是你认为她真的不懂,你就错了,错得很厉害。
马没有犯这种错。所以也不再解释。
他在问张聋子:"你厨房里还有多少酒?"
张聋子道:"三四斤。"
马叹了口气,道:"那么他现在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后,他绝不会再耽在别人的厨房里。"
张聋子同意,蓝兰却问道:"喝了三斤酒之后,他会去干什么?"
马苦笑道:"天知道他会去千什么?喝了酒之后,他做的事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着张聋子,希望张聋子能证实他的话。
张聋子却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眼睛看着门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男人们通常只有在看见一个真正使他动心的美女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见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过院子,匆匆走进来,美丽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还没有走进门,就大声道:"我刚才听见了个好消息。"
蓝兰等着她说下去。张聋子也在等。看见香香,他好象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只可惜香香连眼角都没有往他瞄一眼,接着道:"今天城里又来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如果能请到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蓝兰道:"这个了不起的人是谁?"香香道:"邓定侯。"
蓝兰道:"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刚才老孙回来,说他正在天福楼喝酒,还请了好多好多人陪他一起喝。"
张聋子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小马,小马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好象想笑,又笑不出。
张聋子道:"是你去还是我去?"小马道:"我去。"
香香抢着道:"去找邓定侯?"
马道:"去找皮猴子,一个脸皮比一个城墙还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蓝兰却有点懂了:"难道这个邓定侯就是老皮冒充的?"
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邓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侠,谁敢冒充他?"
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后,天下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蓝兰道:"可是你刚才还说他连一点本事都没有。这种事他怎做得出?"
马道:"就因为他一点本事都没有,所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老皮并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来简直比邓定侯自己更象邓定侯。
可是他看见小马的时候,却好象老鼠看见了猫。小马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马说:"我们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们上狼山去。"
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着胸膛道:"为朋友两肋插刀都不怕,何况走一次狼山。"
马笑了,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蓝兰也在笑了。
她的确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是个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点她还不明白:"你们刚才为什么要说他是皮匠?"
马道:"他本来就是的!"
蓝兰道:"可是他看来完全不象。"
张聋子道:"那只因为他这个皮匠,和我这个皮匠有点不同。"
蓝兰道:"有什么不同?"
张聋子道:"我这个皮匠是补鞋的。"
蓝兰道:"他呢?"
张聋子道:"他是赖皮的。"
老皮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道:"我们这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虽然还比不上一个诸葛亮,要比个把曹操,总是绰绰有余的了。"
于是小马就带着这两个臭皮匠、三个小姑娘,保护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开始出发。
如果别人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龙潭虎穴还凶险的狼山,无论谁都一定会替他们捏一把汗。
可是小马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轿子里,轿子密不透风。他连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为这个人去卖命了。
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笨蛋,可是他自己却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肯去做,什么都不在乎。
三个皮匠
九月十二日。正午。晴。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象是他们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要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小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兴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起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要把帘子撒开一线缝,留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路。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梦到狼山去。
所以经过这个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是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是恶鬼。
所以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饭铺,墙上写着各式各样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陈年绍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病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来这里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七八位客人。看来非但不穷,而且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象是约了的一样。一到中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赶路却很急,可是彼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见,而且早就收了钱。老婆婆并不笨。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忽然间,马啼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脚长,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过了头。他们显然是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来。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样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来,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顶掉下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这半年来,你在河东做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结现的手却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们三七分帐。"大汉终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长腿的左颈。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上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从三个人头顶飞过去,"砰"的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个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好几丈。
长腿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腿,还有谁想尝尝它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帐……"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咯啦、咯啦"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路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地波动,谁也没看清有什么人走过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口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这扇小门后面的小屋里,道:"赵大胡子多留两成回家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帐,先交帐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青年人立刻抢先走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三千五百两,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赌,已经花了一半。"
那声音带着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带来,可以全部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理。看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淋,左脸上一块皮已被削了下来。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时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稳、很有气派,很少人看见他走得这么急。
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有见到,人倒看见了不少。"
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马道:"这个人并不比鬼可爱多少。"
张聋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这条路他们都不只走过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老马道:"有一个。"小马道:"谁。"
老皮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
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马却高兴得跳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到个活宝贝还高兴。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小马道:"你说。"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内,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总可以一头撞死。"小马笑了。轿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道:"常老刀是什么人?"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店里七个人已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象明知一进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帐?"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还差得很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够了,这些你都拿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个老头子了,我……没关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反正还是光棍一条,我没有关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盈,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人。
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象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骂:"王八蛋,妈那个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丢你老母,干你娘!"这一骂,已经包括了九省大骂,甚至包括了还在海隅的骂人方式。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很令人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年纪大的和年轻的两个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兴得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平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简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大饼来还要高兴。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马相信。小马相信这个人。
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地问;"他真的让我们走?"
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他在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小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马还要快十倍。
马笑了。门帘里没有声音。
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蠢猪,还有被感动的时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象猪。"
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明知故问:"哪一点?"
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跟我走虽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两个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个补鞋,一个赖皮,一个剥皮。
初遇狼人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马道:"有。"
马道:"为什么?"
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予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瓶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瓶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瓶。"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瓶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瓶,喝了-口,常无意也捧起酒瓶喝了一口。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常无意道:"是。"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常无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常无意道:"是。"老婆婆谊:"你不想死?"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让你死。"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者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瓶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一瓶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老婆婆道:"嘱。"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瓶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未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瓶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狼人终于来了。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一一想要女孩子们不说话,实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聋子道:"他们不一定真的会吃人,至少他们敢吃人。"
老皮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们最喜欢吃的是哪种人。"香香道:"哪…哪种人?"老皮道:"女人。"
他带笑又道:"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很好看,嗅起来又很香的女人。"
香香的脸白了。张聋子的脸却发了青。
马立刻拉着他的手,道:"那边三位仁兄好象在说话。"
张聋子点点头。
马道:"他们在说什么?"
张聋子闭上了眼,只闭了一下子立刻睁开。
他的样子也立刻变了,看来已不再是个又穷又脏的臭皮匠。
他忽然变得充满了权威。
他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怎么会有权威!
大家都闭上了嘴,看着他。
香香也在看着他。
他知道,可是这次没有去看香香,只瞧着对面那三个人的嘴在动。
三个人的嘴在动,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这几条肥羊一定癫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们居然还坐着轿子来,看样子不但癫得厉害,而且肥得厉害。"
"可是其中好象还有一两个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谁?"
"那个阴阳怪气、象个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对付。"
"还有那个高头大马、好象很神气的人,说不定是个保镖的。"
"那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穷老头,而且已经吓呆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人总比我们多,我们总得去找些帮手。"
"这两天山上的肥羊来的不少,大家都有买卖做,我们能去找谁?"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总跑不了,这票买卖既然是我们先看见的,我们总能占上几成。"
"我只要那三个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见,你只怕连一点都分不到。"
"等他们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没问题。"
"你最好一半红烧,一半清炖,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胀死。"
这些话当然不是和张聋子说的,他只不过将这三个人说的话照样说出来而已。
三个人大笑着走了,常无意还是全无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香香却已经快吓得晕了过去。
两顶轿子里,一个人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气。
另外一顶轿子里的蓝兰已忍不住伸出头,看着小马,又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着了。
他说过要歇在这里,就要歇在这里。
马道:"这地方很好。"
蓝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地方就象是个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旷,连个可以挡箭的地方都没有。
马道:"就因这个地方象个箭靶子,所以我才说好。"
蓝兰不懂。
她想问,看着常无意,又闭上了嘴。
幸好小马已经在解释:"这地方四面空旷,不管有什么人来,我们都可以一眼就看见了。"
张聋子道:"何况他们暂时好象还找不到帮手,等他们找到时,天已黑了,我们已走了。"天还没有黑。
他们还没有走,也没有看见人,却听见了人声。
一种很不象是人声的声音,一种就象杀猪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却偏偏是人发出来的。
--这两天来的肥羊不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批肥羊遭了毒手?
马已坐下,又跳了起来。
常无意还躺在那里,眼睛还闭着,却忽然道:"坐下。""你要谁坐下?"常无意道:"你。"
马道:"你为什么要我坐下?"
常无意道:"因为你不是来多管闹事的。"
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常无意道:"那么你去。"
马道:"我当然要去。"
常无意道:"我可以保证一件事。"
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你死了之后,绝不会有人去替你收尸。"
马道:"我喜欢埋在别人的肚子里,至少我总可以埋在别人的肚子里。"
常无意道:"只可惜别人喜欢吃的是女人的肉。"
马道:"我的肉也很嫩。"他已准备要去。
可是他还没有去,已有人来了。
岩石左面,有片树林。
很浓密的树林,距离岩石还有十余丈。
刚才杀猪般的惨呼声,就是从这片树林里发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几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条腿。
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还在惨呼;惨呼还没有停,他们已倒了下去。
就倒在岩石下。
见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马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做的。
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跳下去。
常无意还在躺着。
香香还坐在轿子里。
老皮虽然站着,却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比常无意还沉。
香香在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没有睡着,所以他只好也硬着头皮往下跳。
他是聋子,但他却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装傻也不行。
因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着他。
他的耳朵虽然聋得象木头,可是他的眼睛比猫还精。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着八个人。有的在挣扎呻吟,有的在满地乱滚。
有的非但连滚都不能滚,连动都不能动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鲜红的血,红得可怕。
马想先救断臂的人,又想先救断脚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多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应先救谁才好。
幸好这时张聋子也跳了下来。
马道:"你看怎么办?"
张聋子道:"先救伤最轻的人。"小马不反对。
他知道张聋子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的心比较软而已。
伤最轻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说出他们的遭遇。
别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自己的经验。
经验总是有用的。
伤得轻的人,年纪最不轻。
他的血流得最少,脸上的皱纹却最多。
马扶起了他,先给了他两耳光。
人耳光并不是因为愤怒和怨恨,有时也会因为是爱。
有时是因为让人清醒。
两耳光打下去,这个人果然张开了眼睛,虽然只不过张开一条线,也总算是张开了眼睛。
马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钱……要命……"
他虽然答非所问,小马却还是要问;"你们好好的来狼山做什么?"
这个人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要宰你。"
这一连说了三次"因为",小马正注意在听。
他在小马注意听的时候,就在他说"我要宰你"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个人也已出手,四个人对付一个人,八个人对付两个人。
断臂的人本来就是独臂人,断腿的本来就是断腿人。
血本来就是太红,红得已不太象血。
八个人同时出手,八个人都很想出手一击就要了他们的命。
八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两把短剑,一个铁护手,带着倒刺的铁护手,还有一样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见的镖枪。
镖枪的意思,就是一种很象镖的枪头,也就是一种很象枪头的镖,可以拿在手上做武器,也可以发出去做暗器。
他们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险。
何况他们出手的时候,正是对方绝对没有想到的时候。
幸好小马还有拳头,
他一拳就打在那个脸上皱纹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子上没有皱纹的脸上。
幸好他还有脚。
他一脚踢飞了一个用小刀的独臂人。等到另一个独腿人的镖枪刺过来时,也就是他听是了两个人鼻子碎裂的声音时。
他两只手一拍,夹住了镖枪,眼睛就盯着这个独腿人。还没有等到他出手,已经嗅到了一股臭气。
这个独腿人身上所有发臭的排泄物,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马并不担心张聋子。
张聋子的耳朵虽然比木头还聋,手脚却比猫子还灵活。
他已经听见另外四个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以他就瞪着这个已发臭的独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独腿人立刻点头。
马道:"你是吃人狼?还是君子狼?"
独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马笑了:"他真***是个君子。"
他笑的时候,膝头已经撞在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这位君子狼叫都没有叫出来,忽然间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原来倒在地上的八个人,现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次倒了下去,就算华陀再世,也狠难再让他们爬起来。
马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道:"看样子我们好象上了当。"
马笑笑。
张聋子道:"可是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当的还是他们。"
马大笑,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张聋子道:"君子是不是总比较容易上当?"
马道:"君子总比较喜欢要人上当。"
他们在笑,大笑。
岩石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马不笑了,张聋子也已笑不出。
这也许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敢下来的人,至少总比不敢下来的胆子大些。
艺高人胆大。
胆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较高。
他们下来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说不定巳遭了毒手。
这次是张聋子先跃了上去。他忘记不了刚才香香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见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还是睁开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双眼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无论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脸。
无论什么人的脸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无论谁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时悲伤,有时欢悯,有时冷漠,有时恐惧。
香香眼睛里这种表情,却绝不是这些言词所能表示的。
因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她的脖子很细。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却不细--三十七斤的鬼头刀绝不会细。拿着刀的手更粗,张聋子的心沉了下去。
物以类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龙交龙,凤交凤,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会打洞。
马不是个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绝不是好人。
他喜欢打架,喜欢管闹事,他打架就好象别人吃白菜一样。
张聋子是小马的老朋友,就在那刚才的一瞬间,他还打倒了四个人,
他当然不会因为只看见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这把鬼头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绝不会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吓住的人,心才会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为这把鬼头刀之外,他还看见了另外十七把鬼头刀,
岩石上连轿夫在内只有十一个人。除了轿子里的蓝兰和病人外,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鬼头刀的份量有轻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轻的,也绝不是最重的。
夜战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饺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双纤纤玉手杖腰里-带,竟抽出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他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始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难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他才挥手低叱;
"退。"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此处少两页。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夜色仍深。
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林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跟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啊"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马的拳头并不好。
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乐声仍在继续。
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巳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马笑了。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种奇异的**。
恶战
有生命就有**。
可是**也有很多种,有的**引导人类上升,有的**却能令人毁灭。
这三双眼睛里的**,就是种可以令人毁灭的**。--不但要毁灭别人,也要毁灭自己!
人为什么要毁灭自己?
是不是他们已迷失了自己?
马已看出他们就是刚刚从路上迎面走过去的三个人。
散漫落泊的长发青年。修长美丽的腿。
--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马故意不去看他们,其实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双美丽的腿。可是他能控制自己。
经过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少年。
美腿的少女却还是在望着他,忽然大声呼喊道:"喂!"
马忍不住道:"你在叫谁?"
美腿的少女道:"你!"
马道:"我不认识你。"
美腿的少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才能叫你?"
马怔住。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互相认得的,她说的话好象并不是没有道理。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马道:"我不叫喂。"
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
马道:"别人都叫我小马。"
美腿的少女道:"我却喜欢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
马又怔住,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本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既然有人可以用"先生、公子、阁下"这一类名称叫他,她为什么不能叫他"喂"?
这少女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很激烈,很奇特,却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这次小马居然认了:"你叫我干什么?"
美腿的少女道:"叫你跟我走。"
马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要我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马虽然一向是个洒脱不羁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就连他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蓝兰忽然道:"他不能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我也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
这句话说出来。也同样令人吃惊,这种话本来随时都可以让两个人打起来的。
谁知美腿的少女却好象觉得这种话很有道理。反而问道:"他走了之后,你是不是会很伤心?"蓝兰道:"一定伤心得要命。"
美腿的少女叹了口气,道:"伤心不好,我不喜欢要人伤心。"
蓝兰道:"那么你就该走。"
美腿的少女道:"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跟我走。"
蓝兰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们那里是个很快乐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长发的少年已开了口,道:"我们那里只有欢笑,没有拘束,只有音乐,没有……"
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音乐?"
远方的音乐仍在继续。
马问道:"那就是你们的音乐?"
长发少年道:"朝拜祭礼时一定要有音乐。"
礼乐本就是分不开的。
马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来,又问道:"你们朝拜的是什么?"
长发少年道:"太阳。"
马道:"现在还是晚上,晚上哪里有太阳?"
长发少年道:"今天我们的朝拜祭礼比平时提早了些。"
马道:"为什么?"
长发少年笑了笑,拍了拍美腿少女的头道:"因为她喜欢你。"
马立刻明白了。
他们朝拜的乐声一响起,就表示黎明已将来临。
夜狼们就像是魂魄,黑夜一消失,他们就必须消失。
蓝兰抢着道:"就算是你救了我们,他也不会跟你走的。"
美腿的少女道:"你呢?"
蓝兰道:"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是只要你们来,无论谁我们都会欢迎。"
她的声音充满诱惑;"你们只要跟着乐声走,就可以找到我们,找到你们平生绝没有享受过的快乐,我保证你们绝不后悔的。"
她转过身,长袍的开襟吹起,她那双修长美丽的腿就完全裸露了出来。
老皮的眼睛发直,连眼珠子都好像快掉了下来。
另一个少女忽然走过去,走到珍珠姐妹面前。她一直在望着她们。
她的眼睛里竟似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珍珠姐妹竟似已被她看得迷住了。
她走到她们面前时,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她就拥抱住她们,在她们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她的手在轻抚着她们的腰。
珍珠姐妹的目光朦胧,眼波带醉,直到她走了很远都没有醒。
现在三个人都已走了很久,蓝兰才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两个女人简直是魔女。"
马笑了笑,道:"你呢?"
蓝兰不理他,却去问珍珠姐妹,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红了,道:"她…她问我们是不是处女?"
她们当然还是处女。
蓝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更红,吃吃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蓝兰还想逼着她说,轿子里的病人又开始在不停的咳嗽。
这次他咳得更厉害,本来就有很多种病痛都是在黎明前后发作得最剧烈。
蓝兰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关切和忧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总得先找个地方歇下来。"她在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没有反对,他也看得出这些人都需要休息。
可是在这狼山上,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安静休息?
这里几乎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
蓝兰转向张聋子,道:"你到狼山来过?"
张聋子点点头。
多年前他就已来过,那时这座山上还没有这么多狼,所以他还能活着下山。
蓝兰道:"这里的人虽然变了,山势总不会变的。"张聋子承认。
蓝兰道:"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得出一个可以让我们歇下来的地方。"
张聋子道:"我正在想。"
他已想过很久,想过了很多地方,只可惜他完全没有把握。
突听一个人道:"各位不必再想,再想也想不出的。但是我却可以带你们去。"
星月已消沉,东方已渐渐露出了鱼白。
这个人手里却提着灯笼,施施然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和样子看来都像是个生意人,也正是他们到狼山来看到过的最正常的人。
他看来甚至很和气,也很客气。
马道:"你是谁?"
这人笑了笑,道:"各位请放心,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狼。"
马道:"狼山中也有生意人?"
这生意人道:"只有我一个。"
他又笑着解释道:"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能活下去。"小马道:"为什么?"
这生意人道:"因为我能跟那些狼大爷们做各式各样的生意,若是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有很多事都没有这么方便了。"
他再解释;"那些狼大爷们只会杀人抢钱,不会做生意。"
马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生意人道:"什么样的生意我都做,我替他们收藏,替他们卖出去,我还会替他们找女人。"
马笑了,道:"这件事的确重要得很。"
生意人笑道:"简直比什么事都重要。"
马道:"所以他们舍不得杀你。"
生意人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像捏死只蚂蚁,捏死只蚂蚁有什么用?"小马道:"没有用。"
生意人道:"所以这儿年来我都太平得很。"
马道:"你准备带我们到哪里去?"
生意人道:"太平客栈。"
马道:"狼山也有客栈?"
生意人道:"只有这一家。"
马道"这家客栈是谁开的?"
生意人:"我开的。"
马道:"你那里真的很太平?"
生意人笑道:"只要走进我那家客栈,我就负责各位太平无事。"
马道:"你有把握?"
生意人道:"这是我跟他们约好了的,连朱五太爷都答应了。"
无论谁都知道朱五太爷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这生意人道:"朱五太爷有时也会要我替他做点事,而且他老人家也知道,要闯狼山的人,一定有急事,谁也不会在我那里住一辈……"
马道:"所以他们要下手,机会还多得很。"
生意人道:"所以他们肯让我做小生意,因为这对他们根本没妨碍。"
马道:"好,这回生意你已做成了。"
生意人道:"现在还没有。"
马道:"还没有?"
这生意人笑道:"不瞒各位说,我那里只接待一种人,我还得看看各位是不是那种人。"
马道:"哪种人?"
生意人道:"有钱的人,很有钱的人。"
他又笑着解释:"因为我那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比别的地方贵-点。"
马道:"贵多少?"
生意人道:"有些人说我那里连一杯酒都比别的地方贵三十倍,其实他们是在冤枉我。"
马道:"贵多少?"
生意人道:"只贵二十八倍。"
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生意人看看他们,道:"却不知各位究竟是哪种人?"
蓝兰:"是有钱人,很有钱的人"
她随随便便从身上拿出张银票,就是一万两银子,她随随便便就给了这生意人,就好像给的只不过是张破纸。
马道:"这够不够我们住半天?"
一万两银子已经可以买一座很好的房予,在里面住上三五百天都不会有问题。
这生意人却道:"只要各位吃得随便一点,也许勉强够了。"
马大笑:"现在我才相信你真是人,不是狼。"
生意人道:"为什么?"
马道:"因为只有人才会这么样吃人。"
太平客栈真的很像是个客栈。
只不过很像而已。
最像的地方就是排在门口的一块大招牌,上面真的写着"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除了这一点外,别的地方就不太像了。
最不像的是他的房子。
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有一个满头癞痢的小伙子。
生意人道:"这是我的儿子。"
即使是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
生意人道:"我老婆已经被我赶走了,我老婆不是个好东西。"
者婆总是别人的好。
生意人道:"我们这里有八间房子,还有个大饭厅。"
饭厅的确不太小,至少总比那些豆腐干一样的客房大一点儿。
生意人道:"我们的酒菜都是第一流的,所以随便什么时候都有客人。"
这句倒是真话。
现在才刚刚天亮,这里已经有了客人。
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穿着件用缎子做成的棉袍子。
现在才九月,天气还很热。
他穿的却是件棉袍子,而且还穿着棉袍子饮酒,饮了至少三五斤酒。
可是他脸上一滴汗珠子都没有。
他脸上在闪着光。
旱烟袋的火光!
一杆五尺长的旱烟袋,比小孩子的手膀子还粗,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是纯钢打成的。
烟斗更可怕,里面装的烟丝就算没有半斤,也有六两。
照张聋子估计,这旱烟袋至少总有五十多斤重;照小马估计,就有**十斤了。
这么重的一杆旱烟袋,被这么样-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拿在手里,却好像拿着棍稻草一样。
他闪着光的脸虽然枯瘦腊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概。
他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气派之大,已经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卜战!
狼山上最老的一匹狼!
每个人都已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盯着这些人,忽然问:
"是谁杀了铁三角?"
"我!"
这个字并不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小马和常无意都抢着要认这笔帐。
他们看得出这匹老狼是来算账的,也看得出珍珠姐妹的剑,绝对接不住他这杆旱烟袋。
卜战在冷笑。
马抢着道:"我杀的人还不止铁三角一个,你要算这账,尽管来找我。"
卜战道:"我听说过你。"
马道:"我叫小马。"
卜战冷冷道:"你不是马,你是头驴子。"小马也在冷笑。
卜战道:"只有驴子才会做这种蠢事,抢着要把别人的账算在自己身上。"
他不等小马开口,又道:"你用的是拳头,铁三角却死在剑下。"
马道:"可是我……"
卜战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他要宰你们,你们当然只有宰他,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
马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值得公道两字。"
卜战道:"这笔账本来并没有什么可算的,只不过……"
他的手紧握:"只不过他实在死得太修,我老头子实在忍不住想看看,那种阴毒狠心的剑法,是什么人使出来的!"
常无意闭着嘴,却抽出了剑。
一柄精光四射、寒气逼人的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
卜战道:"好剑!"
常无意冷冷道:"是好剑!"
卜战道:"好!我等你。"
常无意道"等我?"
卜战道:"等你睡一觉,等你走。"
常无意道:"你不必等。"
卜战道:"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
常无意道:"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出去。"
卜战盯着他,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出了门。常无意已经在门外等着他。
珍妹姐妹还是迷迷蒙蒙的,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们完全没有关系。
蓝兰压低声音,道:"你看他有没有关系?"
马握紧拳头,闭着嘴。这一战是谁胜谁负,他完全没有把握。
那生意人道:"有关系,有好处。"
马盯着他道:"有什么好处?"
那生意人道:"他死定了,少了一个人的开销,各位至少可以多喝几杯酒。"
晨雾迷离,连山风都吹不散。
卜战身上的棉袍子已被风吹了起来,他的人却峙立如山岳。
他一双脚不丁不八,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气势已非同小可。
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好手,才能显得出这种气概。
常无意也没有动。
他的敌手还没有动,他绝不先动。
卜战又抓起旱烟管,深深吸了一口,烟袋里的烟丝又闪出了火光。
他冷冷地看着常无意,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手。"
常无意不否认。
卜战道:"所以你也应该看得出,我这烟斗里的烟丝,也是杀人的暗器。"
常无意看得出。
这种燃烧着的热烟丝,实在比什么暗器都霸道可怕。
卜战道:"我出手绝不会留情,你也尽管把那些阴毒的剑招使出来。"
常无意冷冷道:"我会使出来的。"
卜战道:"我若也死在你剑下,我那些徒子徒孙们绝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常无意道:"很好。"
卜战冷冷笑道:"你就算剥了我的皮,我也绝不怨你。"
常无意道:"你的皮可以留着!"
卜战道:"哦?"
常无意道:"因为你的皮并不厚。"
他剥皮,可是他只剥一种人的皮。脸皮厚的人!
卜战又看了很久,道:"很好!"
很好!
这就是他们说的最后两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五尺一寸长、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已横扫出去。
旱烟袋通常只不过是点穴,打穴的兵器,用的招式跟判官笔点穴差不多。
可是他这根旱烟袋施展起来,不但有长枪大戟的威力,其中居然还夹杂着铁拐、金铁鞭、巨石一类重兵器的招式。
那些炽热的烟丝,随时都可能打出来,烟斗中闪动的火光,也可以眩人眼目。
马心里在叹气。
就连他都没有看见过这么霸道的外门兵器,他实在有点替常无意担心。
现在卜战已攻出十八招,常无意却连一招都没有回手。
旱烟袋虽然并没有沾上他一点,可是这种现像并不好。
他的剑法本来一向是着着抢攻、绝不留情的,此刻似已被通得出不了手。
一柄又轻又狭的软剑,要想在这种霸道的招式下出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忽然间,"蓬"的一声响,一片发光的烟丝,随着大烟斗的泰山压顶之势,向常无意打了下去。
常无意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角,他的剑仿佛已根本无法出手。
谁知就在这时,他偏偏出手了。
他的剑忽然又变得柔若游丝,笔直的剑竟变成了无数个光圈。
闪动的光圈,一圈圈绕上去,火烧的烟丝立刻消失不见。
又是"叮"的一声响,剑光击上烟斗,火星四激,剑锋居然又笔直地弹了出去。
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定要卜战先将人逼入死地才出乎。高手交锋,有时就正如大军对垒,要先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对方的势力比他强,气势比他盛,他只有用这种法子。小马心里很佩服。
他忽然发现常无意这两年不但多了把好剑,到法还精进了许多。
真正高明的剑招,有时并不在剑上,而在心里。
这一剑并不以势胜,而以巧胜!并不以力胜,而以智胜。
他胜了!
剑锋弹出,贴着烟管弹出去。
卜战凌空翻身,衣袖起飞,一根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却已不在他手里。他不能不撒手。若是不撒手,剑锋势必削断他的手。
可是高手交锋,连兵器都撒了手,这也是种要忍受一世的奇耻大局。
卜战身子落地时,脸上已无人色,连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都没有了。
常无意剑已入腰,剑已入鞘。
卜战忽然厉声道:"再拔出你的剑来!"
常无意冷冷道:"你还要再战?"
卜战道:"剑是杀人的,不战也可以杀人。"
常无意道:"我说过,你可以留下你的皮,人若死了,哪里还有皮可以留下来?"
卜战的手虽然握得很紧,却在不停的发抖,他忽然变得苍老而衰弱。
他只有走。
虽然他想死,也许他真的宁愿死在常无意的剑下,怎奈常无意的剑已入鞘。
死,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他已是个老人,生命已无多,也就因为他已是个老人,才做得生命值得珍借。
雾已淡了,卜战的身影已消失在雾里,旱烟袋虽然还留在地上,烟斗里的火光却已熄灭。
蓝兰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道:"这次他一走,以后只怕就绝不会再来。"
马道:"非但他不会再来,他的徒了徒孙也不会来。"
他们都看得出这匹老狼不但有骨头,而且骨头还很便。
站在他们旁边的生意人忽然笑道:"现在人虽然没有少,各位还可以多喝两杯。"
马故意问:"为什么?"
生意人赔着笑道:"因为这位大爷的剑法,我实在很佩服。"
突听身后一个人道:"我也很佩服。"
他们转回身,才发现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儒服高冠、手摇折扇的君子。
狼君子毕竟还是来了。
疑云
九月十三,晨。
暗有雾。
太平客栈饭厅里,看起来好象真的很太平。
大家都太太平平地坐着,看起来都好象很客气的样子。
尤其是狼君子更客气。
最不客气的是小马,眼睛一直瞪着他,拳头随时都准备打出去。
温良玉好象根本没看见,微笑着道:"这一夜各位辛苦了。"
马:"哼!"
蓝兰嫣然道:"辛苦虽然辛苦了一点,现在大家总算还都狠太平。"
温良玉道:"郝老板!"
生意人立刻赶过来,陪着笑道:"小的在。"
温良玉道:"先去做些点心小菜来,再去温几厅酒,账算我的。"郝生意道:"是!"
马忽然冷笑,道:"郝生意的生意虽然做成了,你的好生意却还没有做成,何必先请客?"
温玉良笑道:"生意归生意,请客归请客,怎么能混为一谈?"小马道:"就算生意做不成,客你也要请?"
温良玉道:"各位远来,在下多少总得尽一点地主之谊。"小马道:"好,拿大碗来!"
蓝兰柔声道:"你一夜没有睡,肚子又是空的,最好少喝点。"小马道:"不喝白不喝,喝死算了!"
温良玉抚掌笑道:"正该如此,现在若不多喝些,待到没有了拳头时,喝酒就不太方便了。"
马道:"你真的想要我这双拳头?"温良玉微笑。小马道:"好,我给你!"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拳头已打了过去。他的拳头不但准,而且快。
快得要命。
谁知温良玉好象早就算准了这一着,身子一滚,连人带凳子都到了**尺外。
他并没有生气,还是带着微笑道:"酒还没有喝,难道阁下就已醉了?"蓝兰道:"他没有醉。"
温良玉并不反对,也不争辩,道:"也许他只不过天生喜欢揍人而已。"
蓝兰笑了笑,笑得很迷人,道:"你又错了。"温良玉道:"哦?"
蓝兰道:"他并不喜欢揍人,他只不过真的喜欢揍你!"温良玉道:"哦?"
蓝兰道:"不但他喜欢揍你,这里的人只怕个个都很想揍你!"常无意道:"我不想。"蓝兰道:"你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我只想剥他的皮!"
温良玉还是不生气,还是带着笑道:"听说令弟的病很重?"
蓝兰道:"嗯。"
温良玉道:"令弟真的是姑娘嫡亲的弟弟?"
蓝兰道:"嗯。"
温良玉道,"这位马公子也是?"蓝兰摇摇头。
温良玉道:"那么令弟的一条命,难道还比不上他的一双拳头?"
蓝兰道:"只可惜他的拳头是长在他自己的手上的。"
温良玉笑了笑,道:"姑娘这么说,就未免太谦虚了。"
蓝兰道:"为什么?"
温五良:"姑娘的暗器功夫精绝,在下平生未见!"
他一句话就揭破了她的秘密,蓝兰的脸色居然没有变,道:"阁下果然好眼力。"
温良玉道:"姑娘身旁的几位小妹妹,也全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若想要什么人的一个拳头,只不过象是探囊取物而已。"
蓝兰也笑了笑,道:"我们现在若是想要你的一个拳头,是不是也象探囊取物呢?"
温良玉笑得已有点不太自然,道:"看来在下这趟生意是真的做不成了。"
蓝兰淡淡道:"好象是的。"
温良玉道:"却不知姑娘何时离开这里?"
蓝兰道:"我们反正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迟早总是要走的。"温良玉道:"很好,在下告辞。"
他抱拳站起,展开折扇,施施然走出去。
马忽然大声喝道:"等一等!"
喝声中,他的人已挡住了门。
温良玉神色不变,道:"阁下还有何见教?"
马道:"你还有件事没有做。"
温良玉道:"什么事?"小马道:"讨账!"温良玉又笑了。
马道:"生意归生意,请客归请客,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温良玉并不否认。
马道:"不管你说出来的话算不算数,你不付账,就休想走出这扇门。"
温良玉立刻就轻摇折扇,施施然走回去,慢慢地坐下,悠然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几件事。"小马在听着。
温良玉道:"我睡足了,你们却亟需休息;我很有空,你们却急着要过山。这么样耗下去,对你们并没有好处。"
他微笑着,又道:"这里本是太平客栈,谁也不许在这里出手伤人,你们自己若是破坏了这规矩,狼山上就没有你们存身之地了。"
马的脸都气红了。
他生气只因为他知道温良玉并不是在唬他们。
这是真话。
张聋子道:"这次客你真的不请了?"
温良玉道:"现在各位既然不再是我的客人,我为什么还要请?"张聋子道:"好,你不请,我请!"
温良玉大笑,折扇一挥,急风扑面,刺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等到大家眼睛再张开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蓝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郝生意笑道:"姑娘好眼力,除了朱五太爷之外,狼山上就数他的功夫最好!"
蓝兰道:"你见过朱五太爷?"郝生意道:"当然见过。"
蓝兰道:"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郝生意迟疑着,反问道:"姑娘想见他?"
蓝兰道:"听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诺千金,所以我在想……"
她眼睛闪着光:"假如我们能见到他,假如他答应放我们走,就绝不会有人阻拦我们了。我们要想平安过山,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郝生意笑道:"这法子的确不错,只有一点可惜。"
蓝兰道:"那一点?"
郝生意道:"你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狼山上最多也只不过有五六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蓝兰道:"你也不知道?"
郝生意陪笑道:"我是个生意人,我只知道做生意。"
酒菜已来了。
一碟炒合莱,几个炒蛋,几张家常饼,一小盘卤牛肉,一锅绿豆稀饭,再加半缸子酒。
郝生意笑道:"这一顿我特别优待,只算各位一千五百两银子。"他笑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一竹杠敲下去,不管敲得多重,别人也只有挨着。
马看看张聋子,道:"你几时发了财的,为什么抢着要请这顿客?"
张聋子苦笑,道:"我只不过急着要让那小子赶快走。"
因为他急着要照顾香香。
马总算没有再开口。
马了解张聋子,他并不是个很容易就会动感情的人。
现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对年轻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小马并不想管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情感--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进了屋子,一间并不比鸽子笼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醒。
珍珠姐妹本来是应该来照顾她的,可是她们自己也睡着了。
张聋子没有睡着,一直都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轿子里的病人还在轿子里,他们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间客房。
据蓝兰说:"我弟弟不能下轿子,只因他见不得风。"
这屋里好象并没有风。
马刚躺下去,又跳起来,他忽然发觉心里有很多事,应该找个人聊聊。
张聋予并没有陪他聊的意思,一点儿这种意思都没有。
他只得去找常无意。
轿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们每个人都能分配到一间客房。
破旧的木板房,破旧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条破的草席。
常无意躺在床上,瞪着小马,
谁都看得出小马有事来找他,可是别人不先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马迟疑着,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终于谊:"这次是我拖你下水的。"
常无意冷冷道:"拖人下水,本来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马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是我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常无意道:"你也会后悔?"
马点点头,居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现在虽然跌在水里,却连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常无意道:"我们是在保护一个病人过山去求医。"
马道:"那病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肯露面?真的是因为见不得风,还是因为他见不得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甚至连他是不是真的有病都觉得可疑了!"
常无意盯着他,冷冷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多疑的?"
马道:"刚才变的?"常无意道:"刚才?"
马道:"刚才卜战跟你交手时,我好象看见那顶轿子后面有人影一闪!"
常无意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小马道:"我没看清楚。"
常无意道:"他是要窜入那顶轿子,还是要窜出来?"小马道:"我也没看清楚。"
常无意冷冷道:"你几时变成了瞎子?"
马苦笑道:"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是那条人影的动作实在太快,简直比鬼还快。"
常无意道:"也许你真的见了鬼。"
马道:"所以我还想再去见见!"
常无意道:"你想去看看那顶轿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马道:"现在大家好象都已睡着了,只有蓝兰可能还留在那屋里。"常无意道:"就算她在那里,你也有法子把她支开?"
马道:"我们甚至可以霸王强上弓,先揭开那顶轿子来看看再说!"常无意道:"你真的想去?"小马道:"不去是小狗!"
常无意忽然间就已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不去的是王八蛋。"
太平客栈里一共有八间客房,最大的一间在最东边,三面都有窗。
窗子都是关着的,关得很密,连缝隙都被人用纸条从里面封了起来。
马在外面轻轻敲了敲窗子,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常无意已找来一根竹片,先用水打湿了,从窗隙里伸进去,划开了里面的封条。
先用水打湿,划纸时才不会有声音。然后他们就挑开了窗里的木栓,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们并不是君子。
房间居然已被收拾得很干净,床上已换了干净的被单。
可是床上没有人。
蓝兰并没有在这里,只有那顶轿子摆在屋子中间,里面也没有声音。
马和常无意对望了一眼,同时窜过去,闪电般出手,拉开了轿上的帘子。
两个人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这顶轿子赫然竟是空的,连条人影都没有。
他们浴血苦战,拼了命来保护的,竟只不过是顶空轿。
-如果轿子里一直没有人,怎么会有咳嗽的声音传出来?
一如果轿子里的人真的有病,现在到哪里去了?
常无意沉着脸,道:"你刚才看见的不是鬼。"
马握紧双拳,道:"可是我们真的遇见个女鬼!"
常无意道:"蓝兰?"
马道:"她不但是个女鬼,还是个狐狸精!"
这次常无意对他说的话居然也表示很同意。
马道:"你看她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常无意道:"我看不出。"
马道:"我也看不出。"
常无意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回去睡觉,假装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鬼总要现形的。
狐狸精迟早难免露出尾巴来。
他们找来几条纸,封上了刚才被他们挑破的窗子,才悄悄地开门走出去。
做这种事的时候,他们一向很小心,他们并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门外也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小马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刚推开门,又怔住。
他房里居然有个人。
木板床上的破草席不知何时已不见,已换上雪白干净的被单。
蓝兰就躺在这床薄被里,看着他,
她的身子显然是**着的,因为她的衣服都摆在床头的凳子上。
她的眼波朦胧,仿佛已醉,更令人心醉。
马好象没看见屋里有她这么一个人,关上门就开始脱衣裳。
蓝兰的眼波更醉,悄悄地问,"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马道:"我喝得太多,总得放点出来。"
蓝兰嫣然道:"现在还可以再放一点出来。"
马故意装不懂:"你不睡在自己房里,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蓝兰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马道:"我睡得着!"
蓝兰道:"你是不是在生气,生谁的气?"
马不开口。
蓝兰道:"难道你也怕常剥皮剥你的皮?"
马不否认。
蓝兰道:"可是他只说过不许男人碰女人,并没有说不许女人碰男人,所以……"
她笑得更媚:"现在我就要来碰你了。"
她说来就来,来得很快,一个软玉温香的身予,忽然就已到了小马怀里。她的嘴唇是火烫的。
马本想推开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被人欺骗总不是件好受的事。
这岂非也是报复的方法一种。他报复得很强烈!
蓝兰火烫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喘息已变为呻吟。
她是个真正的女人,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她具有一个女人所能具备的一切条件,甚至比男人梦想中还好得多。
她的嘴唇热了很多次,又冷了很多次。
马终于开始喘息。
她的呻吟也渐渐又变为喘息,喘息着道:"难怪别人说你是条驴子你真的是!"
这是句很粗俗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听来,却足以令人**。
马的心已软了。
--她至少没有出卖他。
--她本来可以跟狼君子谈成那笔生意的。
---她对他的热情并不假。
现在他想起的,只有她的好处。
子里平和安静,紧张和激动都已得到松弛,这本就是男女间情感最容易滋生的时候。
他忽然问:"轿子里为什么没有人?"
这句话一出来,他已经在后悔,只可惜话一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
想不到的是,蓝兰并没有吃惊,反问道:"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二弟?"
马道:"只可惜我看不见。"
蓝兰道:"那只因为他并不在你去看的那顶轿子里!"
--她知道他们去看过?小马道:"他在哪里?"
蓝兰道:"他在我房里那顶轿子里,他病得很重,我对他不能不特别小心。"
马冷笑。
蓝兰道:"我故意将一顶空轿子摆在最好的那间客房里,却将他抬入了我的房,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叫珍珠姐妹去守着他。"
马冷笑。蓝兰道,"你不信?"小马还在冷笑。
蓝兰忽然跳起来,道:"好,我带你去见见他!"
不管她是女鬼也好,是狐狸精也好,这次她居然没有说谎。
她房里真的有顶轿子,轿子里真的有个人。
她轻轻掀起帘子,小马就看见了这个人了。
现在是九月。
九月的天气并不冷。
轿子里却铺满了虎皮,就算在最冷的天气,一个人躺在这么多虎皮里,都会发热的。
这个人却还在发冷。
他还是年轻人,可是他脑上却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汗。他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很年轻,可是头发眉毛都已开始脱落,呼吸也细若游丝。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很重。小马也看得出。
所以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就好象一个刚偷了朋友的老婆、这朋友却还把他当朋友的人。
虽然并不完全象,至少总有点象。
蓝兰道:"这是我弟弟,他叫蓝寄云。"
马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很想对他笑笑,却笑不出。
蓝兰道:"这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我们过山的小马。"
蓝寄云看着小马,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忽然伸手握住小马的手,道:"谢谢你。"
他的声音衰弱如游丝。
他的手枯瘦而冰冷,简直就象只死人的手。
握住了这只手,小马心里很难受,吃吃地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病人又开始在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马也看得快掉眼泪了,终于挣扎着说出五个字:"你……你多保重。"
病人勉强笑了笑,也想说话,可是眼帘已慢慢合起。
蓝兰也轻轻地放下帘子,小马早已悄悄的溜了出去,只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蓝兰出来的时候,他眼睛还是红红的,忽然道:"我不是驴子,我是个猪!"
蓝兰柔声道:"你不是。"
马道:"我是!"
蓝兰嫣然道:"你又不肥,怎么会是猪?"
马道:"我是个瘦猪!"
他抬起手,好像准备重重的给自己两耳光。
蓝兰已握住他的手,将面颊贴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心里也很难受,可是…。"
她又抬起头,仰视着他:"可是只要我们能保证他平安过山,我们……"
马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若做不到这件事,我自己一头就撞死!"
蓝兰的手在轻轻抚着他的手,嘴唇也在轻吻着他的脸。
他忽然发现她的手冰冷,嘴唇也冰冷,而且在发抖。
现在并不是刚才激情刚过去的时候,她的手和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冷?
马道:"你还在生气?"
蓝兰道:"嗯。"
马道:"我…。,"
蓝兰气:"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马道:"你在生谁的气?"
蓝兰道:"我再三吩咐,叫她们守在这里,可是现在她们居然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马这才想到房里只有她弟弟一个人,珍珠姐妹果然已人影不见。
她们实在不该走的。
蓝兰道:"就算她们有什么急事,也不该两个人一起走的。"
马道:"也许她们很快会回来。"
她们没有回来。
过了很久很久,她们还是人影不见,找遍了整个太平客栈,都找不到她们的人。
非但找不到她们,连老皮都不见了。
太阳湖
"每天黄昏太阳下山时,最后一道阳光也总是照在湖水上。""那时你们也有祭祀?"
"嗯。"
"主持祭礼的也是那位太阳神的使者?"
"通常都是。"
马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喃喃道:"我只希望今天不要例外!"
夕阳满天,夕阳满湖。
在夕阳下看来,这一片宁静的湖水仿仍也有火焰在燃烧着。湖上飘浮着一条船。
的船上,堆满了鲜花,各式各样的鲜花,从远山采来的鲜花。湖衅只有一个人。
一个就好像黄金铸成的人,金色的袍,金色的高冠,脸上还带着黄金的面具。
他独立在满天夕阳下,满湖夕阳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庄严,辉煌而高贵。
马看见厂这个人。
马已来了,带着他紧握的拳头来了,但他却看不见这个人的庄严和高贵。
他只看见了这个人邪恶和无耻。
--世上有多少邪恶无耻的事,都披着美丽高贵的外衣?
马握紧拳头冲过去:"你就是太阳神的使者?"
使者点点头。
马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是谁?"
使者又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正在等着你。"
他的声音绝对没有一点儿太阳的热情,却带着种奇异的魅力。
他慢慢接着道:"你若是诚心贩依,我就收容你,引导你到极乐和永生。"
马道:"死就是永生?"
使者道:"有时是的。"
马谊;"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的人冲了上去,他的拳头己击出,迎面痛击这个人的鼻子。
就算他明知这个鼻子是黄金铸成的,他也要一拳先把它打成稀烂再说。
他一共打碎了多少鼻子,他已记不清。
他只记得象这么样一拳打出去,是很少会打空的--就算打不中鼻子,至少也可以打肿一只眼睛,打碎几颗牙齿。
他这-拳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也不是什么玄妙的招式。
这一拳的厉害,只有一个字--
快!快得可怕!
快得令人无法闪避,无法招架。
快得不可思议。
追风刀丁奇是江湖中有名的快刀,据说他的刀随时可以在一刹那间把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蚊子都削成两半。
有一次他很想把小马也削成两半,从小马的脖子上开始削。
他的刀锋已经到了小马的脖子上。
可是小马的脖子没有断,因为小马的拳头已经先到了他鼻子上。
他这出手一拳当然比不上小李飞刀,小李飞刀是"出手一刀,例不虚发"的。
可是他也差不了太多。
假如有人替他计算过,他出拳的比例大约是九成九。
那意思就是说,他一百拳打出去,最多只会落空一次。
想不到他这一拳居然又打空了,
他的拳刚击出,这位太阳神的使者已经像风一样飘了出去。
就在这一下午,还不到半天功夫,他的拳头已经打空了两次。
这实在是他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忽然发现这位太阳神使者的轻功法,竟好像比君子狼还要高。
使者正在看着他,悠然道:"你打空了。"
马道:"这一次打空了,还有第二次。"
使者道:"你还想再试试?"
马道:"只要你的鼻子还在脸上,我的拳头还在手上,我们就永远没完!"
他又准备冲过去。
使者立刻大叫:"等一等!"
马道:"等什么?"
使者道:"等我先让你看一个人。"
马道:"看谁?"
使者道:"当然是个很好看的人,我保证你一定很想着她。"
他说得好像很有把握。
马已经开始有点儿被他打动了。
使者道:"你看过了她之后,如果还想打碎我鼻子,我绝不还手!"
马不信,却更好奇,忍不住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使者道:"严格说来,现在她已经不能算是人。"
马道:"不是人是什么?"
使者道:"是女神。"
--那天男孩们当然也要选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作他们的女神。
--现在他们选的居然是个从外地来的陌生女人。
马的拳放松,又握紧。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不样的预兆,又忍不住问:"她在哪里?"
使者转过脸,通指着湖上的花船:"就在那里!"
夕阳已将消沉,在这将要消沉却还未消沉的片刻间,也正是它最员美丽的时候。
花舟在满湖夕阳中飘荡,看来就象一个美丽的梦境。
可是这美丽的梦,忽然就变成了噩梦。
满船鲜花中,已有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着的美丽女人。
她披散的头发柔美如丝缎,她光滑的躯体也柔美如丝缎。
她的**小巧玲珑而坚挺,她的腰胶纤细,双腿笔直。
这正是男人们梦想中的女人,-个只有在梦境中才能寻找到的女人。但是对于小马来说,这个梦却是个噩梦。有多少辛酸、甜蜜的往事?多少永难忘怀的回忆?
多少欢聚?
多少寂寞?
他消沉堕落是为了谁?--小琳。
他悲伤痛苦是为了谁?--小琳。
他流浪天涯,是为了寻找谁?--小琳。小琳在哪里?--小琳就在这里。
这个从鲜花中站起来的女人,这个已准备将自己奉献给太阳神的女人,就是他魂牵梦萦、铭心刻骨、永难忘怀的小琳。
马的手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愤怒?是悲伤?是痛苦?什么都不是。
此时此刻,他心里竟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的灵魂,他的血,都仿佛-下于被抽光。
只有真正经历过悲痛和打击的人,才能了解他的这个感觉。
琳呢?她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
她痴痴地站在花舟上,痴痴地站在鲜花中,她的灵魂,她的血,好像已被抽光了。
早已被抽光了。
她在看着小马,却好像完全不认得这个人。
马忽然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她听不见。
她已不是她自己,她已奉献给太阳神。
马冲过去,跃入湖水中。
没有人阻拦。
花舟就在湖心,他用尽全身力气游过去,花舟却已到了另一方。
他再游过去,花舟已远了。
这花舟就象是梦中的花,风中的雾,水中的月,他能看见,却永远捉不住。
夕阳已消沉。
黑暗的夜,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笼罩大地,远山,湖水,都已沉没在黑暗中。
那刚才还在夕阳下发着光的太阳神使者,也已变成了一条黑暗的影子。
可是他仍在,仍在湖畔,冷冷地看着小马在湖水中挣扎、追逐、呼喊。
只可惜他的呼喊永无回应,他追逐的也仿佛是个永远追不上的幻影。
夜色更深,更黑暗。
湖水冰冷。
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刺入他的四肢,他的骨髓。
他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没有水了,有火。
火焰在燃挠。
燃烧着的火焰闪动不熄,让人几乎很难张得开眼睛。
可是小马终于张开了眼睛。
火焰中伤佛也有一个人的影子,火焰又像是鲜花,人仍在花中。
"小琳,小琳。"
他想扑过去,扑向火焰。
一一风蛾为什么要扑火?是因为它愚蠢?还是因为它宁死也要追求光明?
他想扑过去,可是他不能动,他的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已不能动。
幸好他还能看,还能听。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老皮。
老皮站在火焰旁,笑嘻嘻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因为火焰的闪动,还是因为他的眼花了,现在这个老皮,看来已不象他以前认得的那个老皮。
以前的者皮虽然皮厚,虽然赖皮,看起来却是个蛮象样的人,高大挺拔、像貌堂堂。
--一个人若是长得很不象样,怎么能够在外面冒充"神拳小诸葛",怎么能在外面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可是现在这个老皮样子却变了,竟变得有七八分像疯子、三分像白痴。
以前的老皮一向很讲究衣服,在这种"只重衣冠不重人"的社会里,要想做一个骗子,几件好行头是万万不可少的。
可是现在他居然只穿着条短裤。
马看着他,心里又在想一件事--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只可惜他连拳头都握不紧。
老皮忽然笑嘻嘻的问:"你看我怎么样?"
马只能用-个字答复:"哼!"
老皮道:"可是我自己觉得好极了,简直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他笑起来很像白痴:"到了这里后,我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的。"
马道:"滚。"
老皮谊;"你叫我滚我就滚。"
他居然真的往在地上一躺,居然真的滚走了。
看着他像野狗般在地上打滚,小马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总是他的朋友,现在这个人还能不能算是人?
再想到小琳,想到她很快就会遭到的事,小马更连心都碎了。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呼喊,只因为他发现那太阳神的使者正在火焰后冷冷的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有两条路可走。"
马只有听。
使者道:"如果你真心皈依我,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想死,也方便得很。"
马真的很想死。
他已救不了老皮,也救不了小琳,他恨不得能立刻投入火焰,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血肉化作灰烬。
可是他又想起了丁喜的话。
丁喜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丁喜一向被人认为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曾对他说:"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有懦夫才会用死来解脱。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有决心、有勇气,无论多艰苦困难的事,都一定有法子解决的。"
火焰中仿佛又出现了丁喜的笑脸,笑得那么讨人喜欢,又笑得那么坚强勇敢。
马忽然道:"我不想死。"
使者道:"那么你就该明白一件事。"
马在听。
使者道:"现在你的命,已经是我的。"
马道:"我明白。"
使者道:"你准备用什么来换回你的命?"小马道:"要什么?"使者道:"蓝兰。"
马很意外道:"你想要她?"使者道:"很想。"
马道:"你不想要轿子里的那个人?"使者道:"很想。"
马的心在下沉。
他并不是不很聪明的人,他当然已明白使者的意思:"你要我用她来换小琳?"
使者不否认:"只要你愿你的朋友站在我这一边,他们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
马并没有答应。
他不敢答应得太快,他不敢让对方有一点儿怀疑。
过了很久,他才试探着问:"你要我替你做事,当然要先放我走?"
使者道:"当然。"
马的心在跳:"你相信我?"
使者道:"我相信。"
马的心跳得更快,道:"你认为我是个随时都会出卖朋友的人?"
使者道:"我知道你不是,但他们并不是你的朋友,老皮却是的,还有小琳。"
马的心又在往下沉。
使者道:"所以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放你走,在十五日出之前,你若不带他们来,那么你的小琳就……"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马更不愿意再听,忽然问道:"我只一有点儿想不通。"
使者道:"你可以问。"
马道:"你们最恨的本来是我。"
使者也不否认。
马道:"轿子里那个人,却只不过是个陌生的过路客,而且还有重病。"
使者道:"嗯。"
马道:"现在你们宁可为了他而放过我,他对你为什么如此重要?"
使者回答得很干脆:"他值钱。"
马问;"值多少钱?"
使者道:"多得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马没有再开口。
他想吐。
他看见老皮又爬过来,正想吻使者的脚。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日间就变得如此可怕。
使者道:"你应该感激我,我没有让你吃草,可是我已经给你吃了另一种药!"
马的指尖冰冷,忍不住问:"什么药?"
使者道:"当然是毒药。"
马道:"毒药也有很多种。"
使者淡淡道:"十五的日出之前,你若还没有把人带来,你就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毒药了。"
九月十三,夜。
夜已深,有雾。
太平客栈的窗内仍有灯,从雾中看过去,灯光朦胧如月色。
子里没有别的人,他的算盘打得"得得"晌,这正是他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
他做的生意从来没有亏过本。
马冲过去,大声问:"人呢?"
郝生意没有抬头,道:"什么人?"小马道:"我那些朋友。"
郝生意道:"那些人已经走了。"
马道:"什么时候走的?"
郝生意道:"当然是算过账才走的,已经走了很久,他们急着赶路。"
马怔住。
他并没有打算出卖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他回来找他们,只因为现在正是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郝生意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去追他们?"
马道:"你知道他们走的哪条路?"
郝生意道:"不知道。"
他掩起账薄,叹了口气,淡淡的接着道:"我只知道无论他们走的是哪条路,都是条死路,所以你就算追上他们也没有用。"
马瞪着他,突然出手,--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从柜台后揪了出来。
郝生意的脸色白了,勉强笑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马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就因为他说的是老实话,所以小马才难受。
因为他已经没有法子再自己骗自己。
他不能出卖别人,也不能牺牲小琳。
没有人能替他解决这难题,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
现在他就算追上他们,又有什么用?
郝生意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又遇上了麻烦,而且麻烦一定不小。"
马的脸色惨白。
郝生意立刻接下去,道:"我们总算也是朋友,我也很想帮帮你的忙,只可惜这里是狼山,无论谁在这里遇上了麻烦,都绝对没有人能替他解决的。"小马忽然道:"也许还有一个人。"郝生意道:"谁?"小马道:"狼山之王。"
郝生意又勉强作出笑脸,道:"只要有朱五太爷的一句话,当然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只可惜…"
马道:"只可惜我找不到他?"
郝生意叹道:"非但你找不到,简直就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马道:"我知道一定有个人的。"郝生意道:"谁?"
马道:"你!"
郝生意的脸色已发青,道:"不是我,真的不是…"
马道:"你带我去,我绝不会害你,朱五也绝不会怪你,因为我只不过是送礼去的。"郝生意道:"送礼?送什么礼?"小马道:"送我的这双拳头!"
他握紧拳头,对准郝生意的鼻子:"否则我就将这双拳头送给你!"
郝生意居然没有闪避,反而挺起胸,道:"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没法子带你去。"
马道:"我并不想打死你,死人不会带路,没有鼻子的人却一样可以带路。"
郝生意的鼻尖上已冒出冷汗,苦着脸道:"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找不到他老人家!""如果连眼珠子也少掉一个呢?"郝生意道:"那……那……"
马道:"也许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男人身上,有样东西是万万不能少的。"
郝生意满头大汗滚滚而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当然知道男人身上最不能少的是什么,每个男人都知道。
马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他在哪里了?"
郝生意吃吃道:"有一点儿,好像有一点儿,你总得让我慢慢的想。"
马道:"你要想多久?"
郝生意还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就算让他再想三年,他也想不起来的。"
话的是个女人,这女人好大的一双脚!
人都有脚。
女人也是人,当然都有脚。有的脚好看,有的难看,有的底平趾敛,就象是用白玉雕成的,有的却象是发了霉的萝卜干。
这女人的一双脚却简直象是两条小船,鞋子脱下来,就算不能载人过河,至少也可以做孩子的摇篮。
如果你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我保证你连做梦都想不到天下会有这么大的一双脚,而且居然是长在一个女人身上的。
现在小马总算见到了,见到了之后,还几乎有点不太相信。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柳金莲。
柳金莲不但脚大,嘴也不小,看着小马的时候,就好象随时都准备一口把小马吞下去。小马只想吐。
柳金莲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几遍,才接着道:"你想找朱五太爷,只有一个人可以带你去找。"
马立刻问:"谁?"
柳金莲伸出一根胡瓜般的手指,指着脸上一堆又象是肥肉,又象是鼻子的东西,道:"我。"
马心里在叹气,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肯带我去?"
柳金莲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马道:"什么事?"
柳金莲道:"你们杀了章长脚,你总得赔个老公给我。"
马又一把提起了郝生意,道:"这个人不但会说话,而且会赚钱,做老公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郝生意已经在拼命摇头,道:"我不行,我是个……"
马也没有让他的话说完,随手拿了块抹布,塞住了他的嘴,道:"我就把他赔给你做老公,你看好不好?"
柳金莲道:"不好。"
马道:"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人?"
柳金莲道:"我要的就是你!"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人已经向小马扑了过去,就像是一座山忽然压下来了一样。
可是她的身法居然很轻快,两条膀子-伸开,又像是老鹰扑小鸡。
幸好小马不是小鸡。
马的拳头已经闪电般击出,往她脸上那堆又象肥肉、又象是鼻子般的东西打了过去。
不管这样东西是什么,只要被小马的拳头打中,都一样受不了。
只可惜小马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柳金莲不但有双大脚,还有张大嘴--比他的拳头还大得多。
他一拳击出,柳金莲就已张开嘴等着。
他这一拳竟打进了柳金莲的嘴里。
马叫"愤怒的小马"。
愤怒的小马当然喜欢打架,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架。
所以各门各派、各种奇奇怪怪的招式,他大多都见过。
可是他没有想到柳金莲这一招。
他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好像-下子打进了一堆发烫的烂泥里。
更糟的是,烂泥里还有两排牙齿,一下子就把他的脉门咬住。接着,他的人也被抱了起来,抱得好紧。他已连气都透不出。
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什么事能比死更可怕了。
被柳金莲这么样一个女人抱着,已经比死更可怕三倍。
如果再真的被迫做了她的老公,那情况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
只可惜现在人连死都死不了。
如果一个人的嘴里含着个拳头,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柳金莲能。
她的笑声简直可以令人把三个月以前吃的饭吐出来。她的手还在乱动。
马的头已经被挤在她胸膛上的肥肉里,眼晴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她正抱着他往最左边的一间房里走。那间房里有张最大的床。
进了那间房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事?也许有很多人都能想象得到。
幸好这一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一进了那间房,柳金莲就倒了下去。
忽然间就像是一座山一样倒了下去。
鲜血箭一般从她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喷出来,喷在墙上。
她还想扑上来,心口又挨了一刀。这一刀更狠,更重。
马的手根本不能动,手里根本没有刀。是谁杀了她?
"是我。"有个人手里有把刀。
菜刀。
能够用把菜刀就能杀死椰金莲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个绝不会让柳金莲提防的人,是那种绝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危险的生意人。刀锋上还有血。
刀就在郝生意的手里。
马先看见这把刀,才看见郝生意的手。
他看见过郝生意很多次,每次都只注意到那张会做生意的笑脸。
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郝生意的手,一只有七根手指的手。
五根手指紧紧握着刀柄,两根歧指就像是路标般指向两方。
马长长吐出口气;"原来是你!"
郝生意道:"就是我。"
狼山之王
九月十三,四更后。雾浓。
马和郝生意并肩走在浓雾中,寸步不离。
他实在不敢离开这个人半步,这个很会做生意的生意人实在太诡秘难测、太难以捉摸。
先开口的是郝生意;"你知道我平生最倒霉的事是什么?"
道:"是认得那个老太婆?"
郝生意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平生最走运的事,也是认得了她。"
马道:"哦?"
郝生意道:"若不是她,现在我已经只能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做生意。"
马道:"所以你一定要报她的恩?"
郝生意道:"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如果真的做了柳金莲那种女人的老公,除了一头撞死外,还能怎么办?
马心里虽然感激得要命,嘴里却绝对连一个"谢"字都不肯说出来。
他只问:"现在我们走的是什么路?"
郝生意道:"那就得看你了。"小马道:"看我?"
郝生意道:"你若走得对,这就是狼山上唯一的一条活路。"小马道:"我若走得不对?"
郝生意道:"那么你跟我就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马当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问:"除了阎王之外,还有谁能把我们打下十八层地狱?"郝生意道:"还有一个王。"
他说得已经很明显,小马却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还有一个什么王?"
"狼王之王。"郝生意声音里充满尊敬;"在狼山上,他的权力还比阎王还大得多。"
每条路都有尽头。
这条路的尽头,已在山巅。
云雾已到了足底,仰面就是青天,旭日正从东方升起,彩霞满天。
马的心一跳:"今天是十几?"郝生意道:"十四。"
马仰起脸:"前面是什么地方?"
郝生意道:"前面就是狼山之王的皇宫。"
马已完全信任这个人,可是他看见的,却绝不像是座皇宫。
山巅居然还有花。
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花,掩映着一道竹篱,篱后仿佛有间木屋。
一个白发苍苍的跛足老人,正弯着腰,在慢慢的扫着石径上的落花。
现在已到了花落时节,斜斜的石径上落花缤纷。他们踏着落花走上去,郝生意远远就停下脚,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马道:"到了这里,我就一定可以见到他?"
郝生意道:"不一定。"
他勉强笑了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我已尽了力,你是不是可以见得到他,就全得看你自己了。"
马也勉强笑了笑,道:"我明白,如果我见不到他,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和百花的芬芳,青天下远山如翠。
一个人能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是小琳呢?
郝生意看着他的脸,忽然压低声音,道:"我还可以泄露-点秘密给你。"
马在听。
郝生意道:"要想见朱五爷,对那扫花的老人,就得特别尊敬。"
马没有再说什么,却伸出了手,用力握握他的手。
那只长着七根手指的手,指尖冰冷。
郝生意道:"祝你顺利。"
马道:"祝你好生意。"
扫花的老人弯着腰扫花,始终没有抬起头。
马大步走过去,抱拳躬身:"我姓马,我特地来求见朱五太爷。"
扫花的老人听不见。
马道:"我此来并无恶意,我是来送礼的。"
扫花的老人还是没有抬头,却忽然道:"跪下来说话,再爬着进……"
马并没有忘记郝生意的叮咛,他已经对这老人特别尊敬。
现在他居然还能忍住气,道:"你叫谁跪下来?"老人道:"叫你。"
马忽然大吼:"放你妈的屁!"
他已经准备不顾-切冲进去。他的拳头已握紧。
谁知道扫花的老人反而笑了,抬头看着他,一双衰老疲倦的眼睛里也充满笑意。
马的拳头也无法再打出去。
老人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马不懂:"什么事有意思?"
老人道:"我已五十一年没听过'放你妈的屁'这五个字,现在忽然听见,实有很有意思。"小马的脸有点红了。
不管怎么样,这老人的年纪已经大得可以做他爷爷,他实在不应该无礼,
老人又道:"走进去再向左,就可以看见一扇门,敲三次门,就推门进去。"
他又弯下腰去扫花,扫那水远扫不尽的花。
马很想说几句有礼的话,却连一句都说不出。
等他走入竹篱,再问头时,却已看不见竹篱外弯着腰扫花的人影。
门也在花丛中。小马敲门三次,就推开门进去。
木屋不大,窗明几净。一个人坐在窗上,背对着他,仿佛在看一卷图,
马躬身问:"朱五太爷?"这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反问道:"你来干什么?"小马道:"来送礼的。"这人道:"什么礼?"小马道:"一双拳头。"这人道:"你的拳头?"
马道:"是。"
这人道:"你这双拳头有什么用?"
马道:"这双拳头会打人,打你要打的人。"
这人道:"人人的拳头都会打人,我为什么偏偏要你的?"
马道:"因为我打得比人快,也比人准。"这人道:"你先打我两拳试试。"
马道:"好。"
他居然毫不考虑就答应,而且说打就打,先冲过去,再转身打这人的鼻子。
这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打人的鼻子,只不过因为他从不愿在别人背后出手。
先冲到这人面前再转身,出手当然要慢一步。这一拳打空了。
这个人凌空跃起,再飘飘落下。
马失声道:"是你。"他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朱五太爷,是卜战,"老狼"卜战。
卜战看着他,眼睛居然也在笑,道:"你从不在背后打人?"
马道:"嗯。"
卜战道:"好,好汉子。"
他忽然指着后面一扇门,道:"敲门五次,推门进去。"
这扇门后的屋子比较长,也比较宽。
角有张短榻,短榻上斜卧着一个人,也是背对着门的,却不知是睡是醒。
马再躬身问:"朱五太爷?"这人道:"不是。"
马道:"你是谁?"
这人道:"是个想挨揍的人。"
马道:"我若想见朱五太爷,就得先接你一顿?"这人道:"不错。"
他还是斜卧在榻上,背对着小马:"随便你揍我什么地方都行。"
马道:"好。"
他又握紧拳头冲过去。
他可以打这人的后头和背脊,也可以打这人的屁股和腰。
这都是人身上的关节要害,现在全都是空门,只要接上一拳,就再也站不起来。
但是小马打的并不是这些地方。
他打的是墙,这人对面的墙。
一拳头打过去,木板墙立刻被打穿个大洞,碎裂的木板反激出来,弹向这人的脸。
这人当然没法子再躺在那里,身子一挺,已凌空跃起。
马也一跃而起,凌空挥拳痛击这个人的脸。
这一次他打的不是鼻子。
仓促间他没把握能打准这人的鼻子,脸的目标总比较大些。
这人再想闪避,怎奈力已将尽,身子悬在半空中,也没有法子再使新力。
只听"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木板墙上。
本来已被打穿个大洞的木板墙,破的洞更大了。这人穿洞飞出,小马也跟着穿过去,里面的一间屋子更大。
一个人远远的坐在几边品茶,满头苍苍白发,赫然竟是那扫花的老人。
刚才被一拳打进来的人,现在又已从墙上的破洞穿出去。
扫花的老人道:"他不好意思见你。"
马道:"为什么?"
扫花的老人道:"刚才他还在吹牛,只要你在背后出手,绝对过不了他这一关。"
他眼睛里又有了笑意:"你果然没有失信,果然没有在他背后出手。"
马道:"他也没有失信。"
扫花的老人不懂。
马道:"他想挨揍,现在已挨了揍。"
扫花的老人大笑:"好小子,不但有种,而且还有趣。"
马道:"我是个好小子,你呢?"
扫花老人道:"我只不过是个老头子。"
马盯着他,道:"是老头子?还是老太爷?"
扫花的老人微笑道:"老头子通常就是老太爷。"
马眼睛里闪着光:"是朱五太爷?"
扫花的老人不说话了,只是笑。
马也不再问。
他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出去。
这老人的鼻子。
他并没有失约,并没有在背后出手,可是他出手的时候,也没有打声招呼。
他要让这老人一点防备都没有。
这种打法,非但不能算英雄好汉,简直有点儿赖皮。
可是他一定要试试这老人的武功。
他这么样一拳打出去,无论谁要闪避招架都不容易。
何况这老人背后就是墙,根本已没有退路。
他对自己这一拳本来很有信心,可是这一拳却偏偏又打空了。
他一拳击出,扫花老人已到了墙上,就象是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飞了上去,轻飘飘地贴在墙上,看着小马微笑。
巧没有再打第二拳。
他在向后退,退出好几步,找了张椅子坐下。
扫花的老人道:"怎么样?"小马道:"很好。"
扫花的老人道:"谁很好?"
马道:"你很好,我不好。"
扫花的老人道:"你那点不好?"
马道:"我那么样出手很不好,比起在背后出手已差不了多少。"
扫花老人道:"可是你出手了。"
马道:"因为想试试你。"
扫花的老人道:"你试出了什么?"
马道:"我的拳头-向很少打空,今天却已打空了三次。"
扫花老人道:"哦?"
马道:"第一次是温良玉,第二次是个见鬼的太阳神使者。"
扫花老人道:"那两个人就是狼山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马道:"但是他们比你还差得多。"
扫花的老人道:"哦?"
马道:"自从我上了狼山,你是我遇见的第一高手。"
扫花的老人道:"哦。"
马道:"可是我的拳头也不错。"
扫花的老人承认:"很不错。"
马道:"而且我会拼命。"
扫花的老人道:"我看得出。"
马道:"所以你若肯收下我这双拳头,对你还是很有用。"
扫花的老人道:"当然很有用。"
马道:"你肯收?"
扫花的老人道:"我也很想收下来,只可惜你这双拳并不是送给我的。"
马道:"我是送给朱五太爷的。"
扫花的老人道:"不错。"
马道:"你就是朱五太爷,朱五太爷就是你。"
扫花的老人笑了。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金锣。
扫花的老人微笑道:"这一次你虽然又看错了人,可是朱五太爷已准备见你。"
马怔住。
扫花的老人道:"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小马只有听,
扫花的老人道:"我绝不是山上的第一名高手,在朱五太爷面前,我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马几乎不能相信世上有武功比他高出那么多的人,却又不能不信。
扫花的老人道:"所以你在他面前,千万不能放肆,更不能出手,否则必死无疑。"
他说得很郑重,忽又笑了笑;"普天之下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所以你进去后无论是死是活,也都可以算不虚此行了。"
后还有-扇门。锣声又一响门大开。
马在门外怔住。
此刻他面对着的,竟是间七丈宽、二十七丈长的大厅,他走入竹篱时,实在想不到那几间木屋后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大厅里空无一物,四壁洁白如雪,二十七丈外却又有扇门。
门上接着珠帘,一个人坐在珠帘后。
马看不见他的脸,甚至连他的衣冠都看不清楚,却已觉得有种慑人的气势,如杀人的剑气般直通眉睫而来,
后面的门已关起,扫花的老人留在门外。
马正想往前走,四壁后突然传出一声鸣雷般的暴喝:
"站住!"
马只有站住。
他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打架的,至少有九个人的性命都被捏在珠帘后这个人的手里,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一声暴喝,大厅里立刻变得死寂如坟墓。过了很久,珠帘后才有声音传出。声音苍老而有威。
"你已知道我是谁?"
"是。"
马当然已知道,除了朱五太爷外,谁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气势?
朱五太爷道:"你要见我?"
马道:"是。"
朱五爷道:"你姓马?"
马道:"是。"
朱五爷道:"愤怒的小马?"
马道:"是。"
朱五太爷道:"昔年镖局联营,五犬开花,就是被你和丁喜破了的?"
马道:"是。"
朱五爷道:"好,看坐。"
雪白的墙壁间,忽然出现了一扇门,两条巨人般的彪形大汉,秃顶光头、耳戴金环,抬着张虎皮小椅进来。
朱五太爷道,"坐下。"
马坐下,两条大汉还留在他身后没有走,墙上的门却已消失了。
朱五太爷道:"五犬开花,气焰不可一世,天下豪杰共厌之,你能击破他们的联营削弱了他们的气势,所以你今日才有坐。"
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可是有坐未必就有命!"
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我也知道你并不珍惜你自己这条命"
马沉默。
朱五太爷道:"你已中了太阳化骨散的毒,最多也只能活到明晨日出时。"
马沉默,
朱五太爷道:"你的朋友都已陷入绝境,你的情人已落入太阳神使者手里,这次你们同上狼山的人,要想活着下山,已难如登天。"
马只有沉默,因为他无话可话。
对这位狼山之王他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只不过是孤古怪、妄自尊大的濒死老人,隐士般独居在山巅,任凭他的属下欺瞒摆布。
现在他才明白,只有这个人,才是山真正的主宰,狼山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没有任何一件能瞒过他的。
朱五太爷道:"现在你自知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来找我,想用你的一双拳头,换回你们的十条命,"
他忽然冷笑,接着道:"你有没有见过只凭在神前烧了一柱香,就能换得终生幸运的人?"
马道:"没有见过。"
朱五太爷:"我就是这里的神。"
马道:"我的拳头却不是-柱香!"
朱五太爷道:"你的拳头是什么?"
马道:"是个忠心的伙伴,也是件杀人的武器。"朱五大爷道:"哦?"
马道:"你并不是真的神,你的力量毕竟有限,能够多一个忠心的伙伴,多一件杀人利器,迟早是有用的。"
他一定要说服这个人,所以又接着道:"死人却没有用,十个死人比不止一把快刀,我的拳头还比刀更快。"
朱五太爷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比你更快的拳头?"
巧道:"全少我还未见过。"
朱五太爷道:"你想见见?"小马道:"很想。"
朱五太爷道:"你回头看看。"
马回过头,就看见那两条大汉,神话中巨人般的大汉。
他们当然也有拳头。
他们的拳头已握紧,就象是钢铁打成的。
朱五太爷道:"你左边的一个人叫完颜铁。"
这个人身材虽较矮,却还是有九尺开外,脸上横肉绷紧,全无表情,左耳上戴着个碗大的金环,秃顶闪闪发光。
朱五太爷道:"他是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左拳击出,重五百斤,右拳重五百七十厅。"小马道:"好,好拳。"
朱五太爷道:"你右边的一个,叫完颜钢。"
这个人身材更高,容貌几乎和左边那人完全相同,只不过金环戴在右耳。
朱五太爷逝:"他也是从小的童产功,金钟罩、铁布杉的功夫,刀枪难入。他的有手一拳重四百斤,左拳一击却至少有七百斤重。"
马道:"好,好拳头。"
朱五太爷道:"他们都是胡儿,单纯质朴,毫无机心。"
马道:"我看得出。"
朱五太爷道:"他们不但已将拳头奉献给我,连他们的命也献给了我。"
马道:"我也看得出。"
朱五太爷道:"有了他们,我为什么还要你?"
马道:"因为我既不单纯,又有机心,所以我比他们有用。"
朱五太爷道:"可是现在他们这两拳头若是同时击下,你会怎么样?"小马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这两双拳头一击,纵然没有两千斤的力气,也差不了太多。
要对付他们,他实在没把握。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绝无选择的余地。
朱五太爷道:"你想不想试试他们的拳头?"小马道:"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