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日照大旗
黄昏,未到黄昏。
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
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镖旗。
辽东的"长青原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
五条白犬,象征着五个人--
长青镖局的主人,"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镇远镖局的主人,"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振威镖局的主人,"福星高照"归东景。
威群镖局的主人,"玉豹"姜新。
还有一位就是中原镖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自从这联营镖局的组织成立后,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天难过了
有风。
镖旗飞扬。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五条白犬也在落日下发着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远远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很少有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现在他就在笑。他笑得很随便,有时候会皱起鼻子来笑,有时会眯起眼睛来笑,有时候甚至会象小女孩一样,噘起嘴来笑。
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所以无论他怎样笑,样子绝不难看。
所以认得他的人,都会说丁喜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喜欢,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现在至少已有五个。
马当然绝不是这五个人其中之一。
马叫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后,你只要看见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见小马站在后面。
因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兄弟,有时甚至象是丁喜的儿子。
可是他不象丁喜那样随和,也没有丁喜那样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万个不服气的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好象总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而且真的随时随刻都会打起来。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愤怒的小马"。
现在他看起来就很愤怒,一双大眼睛正瞪着远处那面飞扬的镖旗,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嘴里喃喃地骂街:"三羊开泰,五狗开花。真***活见鬼,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叫五狗放屁?"
丁喜在微笑,在听着。
他早就听惯了,小马说的话里,若是没有"***"三个字,那才叫奇怪。
"但我却还是弄不懂,"小马又骂了几句三字经,才接着道:"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喜欢做人,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丁喜微笑道:"因为狗一向是人类的朋友,会替人看门,替人带路。"
马道:"黄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比做白狗?"
丁喜道:"因为白的总是象征纯洁和高贵。"
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眼道:"不管怎么样,狗总是狗,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样。"
看来他对这五个人不但讨厌,而且很痛恨,简直恨得要命。
因为他是个强盗,强盗恨保镖的,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又道:"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我做的事可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至少不会替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做看门狗。"
丁喜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未免太绝了,可是他们这五个人,却不能算太坏,尤其是'镇远'的邓定侯。"
马道:"这趟法好象就是他押来的。"丁喜道:"应该是他。"
马道:"听说他押的镖是从来没有出过事。"
丁喜道:"神拳小诸葛并不是徒有虚名的人。"
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诸葛也好,是大诸葛也好,这次跟斗总是要栽定了。"
邓定侯骑的总是好马,就象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的骑术也跟他的酒量同样好。
江湖中人都承认,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镖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
这次联营镖局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经到**分火候,据说,邓定侯武功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太长老之下。
联营镖局成立后,他的名声在江湖中更响。
他的妻子美丽而贤慧,他的儿子聪明而孝顺,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
今年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时候。
象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还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有!有两件--
中原四大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大王镍局"居然不肯参加他们的联营计划--那王老头子实在是个老顽固。
"这个人简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枪一样,又老又硬,份量却又偏偏很重。"
自从联营镖局成立之后三个月内就开花结果,见了功效,开花五犬旗所经之处,黑道上的朋友们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伤了人,而且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旗下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邓定侯这次押的就是趟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银子,暗中藏着的珠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担子实在不轻,镇定侯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邓定侯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缎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旗杆里。
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这秘密不会有第六个人知道。
车磷马嘶,风萧萧。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保定府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局老赵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保定,这趟镖就可算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烧刀子、飞大脚娘儿们,他心里就象是有好几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乐一乐。"
老赵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吴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赵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打在身上,车把子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这下子完了。"
老赵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道旁的树木忽然成排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倒在人的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问就已变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
邓定侯翻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已有三点寒星飞过来,打在马股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吃疼不住,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杆,冲出了十余丈。
等他甩开银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又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邓定侯的人虽掠起,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老练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夺镖旗。
邓定侯看着这些老练的镖师们,却连血都几乎吐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邓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过去。
少林门下的子弟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的轻功并不弱。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丛后却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杆上用七根针钉着一纸条:"小诸葛今天居然变成了小猪哥,***,真过瘾。"
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处,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邓定侯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五犬开花,旗帜飞卷。
马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急箭。
马仰面大声道:"小诸葛今天竟变成小猪哥,***,真是过瘾。"
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
大旗已到了丁喜手里,马巳缓下,丁喜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马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丁喜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莫得意忘形。"
马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象是"愤怒的小马",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驴子。"
丁喜道:"你想哭?"
马撇着嘴,不出声。
丁喜道:"想哭的人没酒喝。"
马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
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喝酒去。"
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马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着他。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时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也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夜色就来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拳头对拳头
夜。
灯已燃起。
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烧刀子的香气。屋梁很高,开花五犬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小马嘴里吹出来的。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动了半个多时辰,酒已去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气真足。"
他不但气足,而且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旗杆在桌上。
丁喜轻抚着发亮的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马摇摇头。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马又摇摇头。他没空说话,他的嘴还在吹气。
丁喜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
马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
马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丁喜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
马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马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里面能藏多少值钱的东西。"
丁喜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马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世上竞有如此辉煌、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辉煌与美丽。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动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的珍珠也许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谭道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
马道:"谭道?是不是那个专会刮皮的狗官谭道?"
丁喜道:"嗯。"
马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
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上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亏***邓定侯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马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也都是对的?"
丁喜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喷怒的小马",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唉,年青人,多么可爱的想法,多么可爱的生命!
这一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颗珍珠,道,;"以你看,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没有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他就是这种人。
丁喜道:"-百万两。"
马道:"一百万两银子?"
丁喜点点头,道:"只不过这是贼赃,他们若急着卖,最多只卖六成。"
马道:"我们是不是急着要卖?"
丁喜道:"不但要急着卖,而且一定要现钱。"
马道:"为什么?"
丁喜道:"乱石岗的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的满门孤寡,还有青风山和西河十八寨的兄弟,就算他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孤儿寡妇并没有罪。这些女人孩子都有权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饭吃,要有饭,就得要银子。"
这道理小马是明白的。
象这样的孤儿寡妇,江湖中实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谁替他们想过?
马眨着眼,道:"一百万两,六成,是不是六十万两?"
丁喜叹了口气,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算错。"
马道:"六十万两银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谁能一下子于就搬出这么多银子来,买这批烫手的货?"
丁喜没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块烤肉,才悠言道:"保定府是个大地方,振威的镖局就在保定,城里城外,说不走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马承认;"那地方他们的狗腿子实在不少。"
丁喜道:"那么你想,我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来?"
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马揉了揉鼻子,陪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我想?"
丁喜道:"因为我要抽出你几条懒筋,再拔出你几根懒骨头,治好你的懒病。"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马并不是真的想不出,只不过懒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这个人?"
这次小马总算没有摇头。他来过保定。
到过保定的人,就绝不会不知道张金鼎。
张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敌国、乐善好施"这八个字来形容他,绝不会错。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是靠什么发财起家的?"
这次小马又在摇头了。
丁喜道:"有种人虽然不自己动手去抢,却比强盗的心更黑,别人卖了命抢来的货,他三文不值二文地买下来,一转手至少就可以赚个对开对利。"
马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些专收贼脏的?"
丁喜点点头,道:"张金鼎本来就是这种人。"
马怔住,
丁喜道:"现在他还是这种人,只不过现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点儿的买卖,他已看不上眼。"
马道:"咱们到保定府来,为的就是要找他?"
丁喜道:"嗯。"
马忽然又跳起来,大声道:"这种人简直***不是人,大哥居然要来找他?"
丁喜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带着笑道:"他来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张金鼎的人就象是一只鼎,一只金鼎。
他头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围着的是金带,身上穿的是金花袍,手是戴着白玉镶金的斑指,最少戴了七八个。
金子用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的腰带。
他的腰带很多,因为他的肚子绝不比保国寺院子里摆的那只鼎小。
马冲出去打开门的时候,他就已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也象是有三条腿一样。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身绣花紧身衣,歪戴着帽子,打扮就象是戏台上的三级保镖。
马道:"你就是那姓张的?"
张金鼎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看来小马在江湖中的名声已不小,居然连这种人都已经听过。
马瞪着眼睛,从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脸,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张金鼎?"
张金鼎道:"你应该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谁有我这一身肉?"
马冷笑道:"你这一身肥肉是从哪里来的?"
张金鼎笑道:"当然是从你们这些人身上来的。"
他笑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这倒不是因为他脸上的肉太多,只不过因为他皮太厚,几乎连鼻子都被埋在里面,看不见了。
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来。
张金鼎道:"莫忘记我是你大哥请来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于打你大哥的脸。"
马紧握拳头,这一拳没有打出去。
张金鼎长长地吐出口气,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进来了,请说。"
马道:"要进来,也只准你一个人进来。"
张金鼎道:"你们有两个人,我当然也得两个人进去,我做买卖,-向公平交易。"
马道:"你自己呢?"
张金鼎道:"我这个人根本不能算是个人,这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马气得怔住,丁喜却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来,拉开了小马,淡淡道:"既然连张老板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你又何必生气?"
马居然也笑了,道:"我只不过在奇怪,这世上为什么总会有些人不喜欢做人呢?"
张金鼎瞪着眼笑道:"因为这年头只有做人难,无论做牛做猪做狗,都比做人容易。"
看见了桌上的明珠,张金鼎眯着的眼睛也瞪圆了,轻轻吐出口气,道:"这就是你要卖给我的货?"
丁喜道:"若不是这样的货,我们岂敢劳动张老板的大驾?"
张金鼎道:"你想卖多少?"
丁喜道:"一百万两。"
张金鼎道:"一百万两?"
马跳了起来,-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庇?"
张金鼎居然还是笑眯眯的,道:"我只不过是在做生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本来都是这样子的。"
马道:"我们可不是生意人。"
丁喜道:"我是。"
马怔住,手已松开。
丁真微笑道:"张老板若喜欢讨价还价,我可以奉陪。"
张金鼎道:"我最多只能出两万。"
丁喜道:"九十九万。"
张金鼎道:"三万。"
丁喜道:"九十八万。"
张金鼎道:"四万。"
丁喜道:"好,我卖了。"
马又征住,就连张舍鼎自己都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居然有人拿金子当破铜烂铁,这简直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
丁喜微笑道:"我是个很知足的人,知足常乐。"
珍珠是用筷子围住在桌上的。
他移动一根筷子,珍珠就从缺口中一颗颗滚出来,落下,落入那漆黑的旗杆里。
张金鼎看着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出的四万,是四万什么?"
丁喜道:"难道不是四万两银子?"
张金鼎道:"不是。"
丁喜道:"是什么?"
张金鼎道:"是四万个铜钱。"
丁喜道:"四万个铜钱我也卖了。"
马吃惊地看着他,就好象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丁喜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道:"莫说还有四万个铜钱,就算张老板一文不给,我也卖了。"
马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大哥肯卖,我可不肯。"
丁喜道:"你大哥肯,你也得肯。"
马道:"为什么?"
他一向听丁喜的话,丁喜要做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他实在觉得奇怪,奇怪得要命。
丁喜道:"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马道:"嗯。"
丁喜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怕打架。"
马眼睛又瞪圆了,用手指戳了戳张金鼎的肚子,道:"你怕跟这个人打架?"
丁喜上上下下看了看张金鼎两眼道:"象张老板这样的角色,就算来上七八百个,要打架我还是随时可以奉陪的。"
马道:"那么你怕跟谁打架?"
丁喜道,"你真的看不出?"
马道:"我看不出。"
一直垂着头站在张金鼎身后,打扮得象戏子一样的花衣镖客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马瞪眼道:"你?你***看出了什么?"
花衣镖客道:"我至少已看出了一件事。"小马道:"你说。"
花衣镖客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实在不愧是黑道上的第一号智多星,愤怒的小马却实在是***一个大草包。"
马跳起来,道:"你是什么东西?"
花衣镖客道:"你还看不出?"
马道:"我只看出了你既不是东西,也不是人,最多只不过是***一条白狗。"花衣镖客大笑。
他大笑着脱下身上的绣花袍,摘下头上的歪帽,用脱下的花袍子擦了擦脸。
于是这个戏台上的三流小保镖,忽然变成了江湖中顶尖儿的一流大镖客。
严格说起来,江湖中够资格被称作一流大镖客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神拳小诸葛"邓定侯当然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的面貌,目光炯炯,气道之从容,在王公巨卿中也很少看得见。
马冷笑道:"果然不错,果然是小猪哥。"
邓定侯微笑道:"但我却看错了你,你倒不是大草包,最多只不过是条小驴子而已。"
马的拳头又握紧。
可是他这拳头部被丁喜拉住。
马道:"你真的怕打架?"
丁喜道:"真的,只可惜这场架看来已非打不可。"
马道:"那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丁喜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开始的时候。"
马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丁喜道:"我们至少得等西门大镖头先脱下戏服来再说。"
另一个花衣镖客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也认出了我。"
丁喜看着他绣花袍里一条凸起的地方,微笑道:"我倒没有认出你,只不过认出了你身上这对乾坤笔而已。"
乾坤笔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此刻就斜插在西门胜绣花袍里、紧身衣的腰带上。
他的人也象这对笔一样,瘦削、修长、锋利,已经过千锤百炼,炼成了精钢。
开花五犬旗下的五大镖局,若论老谋深算、算无遗策,自然要推"辽东大侠"司马长青。
邓定侯思路之开明、魄力之大当称第一。归东景大智若愚,总是福星高照,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位福将。"玉豹"姜新示彪悍勇猛,锐不可挡。
但若论起武功,中原镖局的第-高手,还得算是"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暗器和内家锦拳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近年来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想跟他们打架。小马却很想。
只要他想打架,对方的武功是强是弱,他根本完全不在乎。
"你就是西门胜?"
西门胜点点头。
马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开始打架的时候?"西门胜冷笑。
马拍了拍手,道:"你说怎么打?"
西门胜道:"打架只有一种打法。"
马道:"哪种?"
西门胜冷笑道:"打到对方躺下去,冉也爬不起来时为止。"
马大笑,道:"好,这种打法正对了我的口味。"
丁喜忽然笑了笑,道:"这种打法却不对你大哥的口味。"
西门胜道:"我找的不是你。"
丁喜道:"据我所知,打架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文打,一种是武打。"
西门胜道:"你想文打?"
丁喜微笑道:"象西门大镖头这种有身份的人,总不能象两条狗一样咬来咬去吧。"
西门胜道:"文打怎么打?"
丁喜道:"我说出来,你肯答应?"
西门胜冷笑道:"对付阁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打都是一样。"
他当然很有把握。
近十年来,乾坤笔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
丁喜笑了,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这么样打。"
"打"字刚出口,他已一拳打在张金鼎的大肚子上。
张金鼎的肚子可没有铁鼎那么硬,一拳就被打得弯下腰去,满嘴都是苦水,眼泪、鼻涕甚至连小便都几乎被打了出来。
西门胜怒道:"你怎么能打他?"
丁喜笑道:"这就是我的打法,我们谁先把这位张老板打得躺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谁就胜了,但却只准用拳头打。"
这个"打"字出曰,他的拳头又已落在张金鼎腰眼上。
西门胜道:"哪有这种打法!"
丁喜道:"你说过,无论我要怎么打,你都答应,你若不想败,马上跟我一样打。"
这个"打"字出口,张金鼎肋骨上又挨了一拳。
丁喜的拳头实在不轻,他的肋骨却居然没有被打断。
无论谁想隔着一尺多厚的肥肉,打断一个人的肋骨,都绝不是一件易事。
只不过肋骨虽然没有断,裤管却已湿了,就算张金鼎真的是只铁鼎,也经不过这种打法。西门胜是败不得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拳头已无影无踪地伸出来,击中了张金鼎的腰。
张舍鼎立刻倒了卜去,倒得真快。
这个人看来虽然比牛还蠢,其实却比狐狸还精十倍。
西门胜看着他,道:"你还爬不爬得起来?"张金鼎立刻摇头。
西门胜抬起头,向丁喜冷笑,道:"他已爬不起来,你就算输了。"
这简直就象是两个人在唱双簧一样,一吹一唱,一格一挡。
象丁喜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上了这种当?
马的脸色已因愤怒而涨红,谁知丁喜却反而大笑了起来。
西门胜道:"你还不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我本来就准备认输的。"
西门胜道:"输了为什么还要笑?"
丁喜笑道:"因为我白打了这乌龟三拳,气已出了一半。"
他明明本来已准备认输的,还是白打了张金鼎三拳。
原来上当的不是他,是张金鼎。
这次张老板总算做了次亏本生意。
邓定侯在旁边看着,嘴角已不禁露出了微笑。
马却跳起来,道:"你真的本来就准备认输?"
丁喜道:"嗯。"
马道:"为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西门胜战无不胜,邓定侯神拳无敌,就凭我们兄弟,能击败人家的机会实在不多。"
马道:"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也得--"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况,就算我们能击败他们,我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就算还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里还能对付外面的那些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非输不可,既然非输不可,为什么不输得漂亮些?"
马咬了咬牙,道:"你认输,我可不认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闪电般向西门胜打了过去。
他打的是西门胜的脸。
他讨厌西门胜那张冷冰冰的脸。
可是他一拳刚击出,西门胜面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
一拳击出,要收回来并不容易,小马居然将这一拳收住,大喝道:"闪开,我找的不是你。邓定侯道:"现在已轮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他一拳击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头,我们正好拳头对拳头。"
饿虎岗
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显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的功夫定很不错。
事实卜,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也不肯用出来的。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哗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转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的朝他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过。
这实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象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骤合又分,一个撞在墙上,--个凌空翻身,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青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
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邓定侯道:"你服了?"
马咬着牙,愿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服了他。"
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佩服我,我打不过你。"
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
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
邓定侯道:"我等着"
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小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
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围。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儿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象是邓定侯特地来请去赴宴的客人"
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
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
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
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
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象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象,反而象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哆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纟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借变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没有例外。虽然他有这么可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庆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一一女人。这里没有女人。振威法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一一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丁喜笑了笑,道:"你好。"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计人喜欢的丁喜,对吗?"丁喜道:"我就是。"旭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归东景道:"我姓归。"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反自己当做狗?"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归东景道:"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丁喜道:"二十-。"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丁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愿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漂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定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一下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用会脚镣和手拷。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马简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
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
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
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违信、忘恩负义的事。"
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
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
丁喜微笑道:"看来好象不止两套。"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
马道:"好。"丁喜道:"不好。"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
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丁喜道:"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人家的小桥流水边。
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是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个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厅堂,当炉卖酒的,是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女人年纪并不小,无论谁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女人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象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邓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绍:"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娘红杏花。"
邓定侯才勉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忽然发现这"聪明的丁喜"在选择女人这方面,实在一点也不聪明。
丁喜道:"你听说过红杏花这名字没有?"邓定侯道:"没有。"
他不是不会说谎,也不是不会在女人面前说谎,他不肯说谎,只不过因为这女人实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也许只有两个原因。"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为你太老实,就是因为你太年青。"邓定侯道:"我…我并不太老实。"他又说了实话。
因为在这女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很年青。近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会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内锋头最健的女人是谁了。"邓定侯只有苦笑。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老太婆,以前也曾经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女人。这位"名女人"居然还在朝他抛媚眼,居然还像个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邓定侯怔住。
他若骑在马上,一定会一个筋斗从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这口酒一定会立刻呛进他的喉咙里。
现在他虽然并没有喝酒,也不是骑在马上,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好象已跌了七八十个筋斗,喉咙里还呛进了七八十斤酒。
"红杏花"用一双手捧着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着,指着邓定侯,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诸葛。"红杏花道:"就是五犬开花里面的一个?"
丁喜道:"嗯。"
红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个耳光掴在丁喜脸上,掴得真重。丁喜却还在笑。
红杏花又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大声道:"你几时肯认这种人做朋友的?"丁喜道:"我从来也没有认过。"红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红香花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丁喜道:"犯人。"红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时候?"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红杏花"哼"了一声,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怒骂道:"你这小王八蛋真没出息。"丁喜只有笑。
红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丁喜道:"来喝酒。"红杏花道:"滚!"
丁喜道:"我们是来照顾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滚。"
红杏花道:"我叫你滚,只因为你是我孙子。"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用眼色往里面一瞟,道:"我叫你滚,你最好就是赶快滚。"丁喜眼珠子转了转,道:"难道里面有个人是我见不得的?"红杏花道:"不是人。"丁喜道:"不是人?"红杏花道:"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
丁喜道:"里面有什么?"红杏花道:"有一杆枪。"丁喜道:"枪?一杆什么枪?"红杏花道:"霸王枪。"
霸王。力拔山河今气盖世。
枪,百兵之祖是为枪。
枪也有很多种,有红缨枪、有钩镰枪、有长枪、有短枪。有双枪、还有练子枪。这杆枪是霸王枪。
霸王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
霸王枪的枪尖是纯钢,枪杆也是纯钢。
霸王枪的枪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无疑,就算枪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呕血五斗。
江湖中其至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这霸王枪。
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种兵器,就有一种是霸王枪。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霸王枪。
现在,这杆霸王枪就摆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虽然又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地方却并不小,靠墙的三张桌子已拼了起来,上面铺着红毯,垫着锦墩,还缀着有鲜花。
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正摆在上面,就象是人们供奉的神祗。
它的枪尖虽锐利,线条却是优美丽柔和的,经常被擦拭的枪杆,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显得既尊贵,又美丽,又象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女神,正躺在那里等着接受人们的膜拜。
丁喜走过去,摸了摸柔软的红毯和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杆枪日子过得简直比人还舒服。"
红杏花瞪着他,冷冷道:"因为它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它也比我有用?"红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会不会替你捶背,会不会替你端茶倒酒?"
红杏花虽然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一双远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变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这一瞬间,连邓定侯都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枪杆,道:"无论你日子过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
他走回来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着道:"你至少没法子自己站起来自己倒杯酒喝。"
红杏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会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猪还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猪还蠢的事?"
红杏花道:"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进来的。"
丁喜道:"现在我已经进来了,好象也没有出什么事。"
红杏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杆霸王枪的主人是谁?"
丁喜道:"我听说过。"
红杏花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枪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镖局的主人、"一枪擎天"王万武,据说这个人不但脾气刚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次联营镖局成立,他说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长青翻脸。"
邓定侯忽然也叹了口气,在旁边接着道:"他甚至还拍着桌子,叫百里长青滚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头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闻名。可是这件事他倒没做错。"
红杏花道:"但你却错了。"
丁喜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红杏花道:"你说错了。"
丁喜道:"难道这杆枪不是王万武的?"
红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现在呢?"
红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不危害公益,谁也没有权逼他说出来。
丁喜还很小的时候,红杏花就常常告诉他这道理。现在他当然不敢再问。
邓定侯却忍不住问道:"这杆枪怎么会在这里的?"
红杏花朝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冷道:"因为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邓定侯道:"到这里来?来干什么?"红杏花道:"你是来干什么的?"邓定侯道:"我是来喝酒的。"红杏花冷笑道:"你能到这里来喝酒,别人为什么不能来?"邓定侯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头子倒是天生的一对。
他也看得出,这老太婆不愿说的话,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说出来。所以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小马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说话。小马的嘴正忙着喝酒。
刚开封的一坛酒已经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
邓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劝他少喝点,别喝醉?"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道:"你喜欢让他喝醉?"丁喜道:"不喜欢。"
邓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劝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时候,我不许他喝酒,他绝不会喝,可是现在……"
他看了看小马的眼睛,苦笑道:"现在只怕连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他了。"
邓定侯叹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全都是这种连天王老子都无可奈何的脾气。
现在第二坛酒也快被他们喝光了。
红杏花一直手叉着腰,在旁边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枪也看过了,酒也喝够了,现在你们总该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红杏花冷冷道:"难道你真想看着小马在这里醉得满地乱爬?"
丁喜还没有开口,邓定侯已站起来,笑道:"我们应该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连我都会醉得满地乱爬。"
他刚想去拉小马,外面忽然闯入了十七八个人,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道他们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错。
这些人一进了门,就抢着问道:"决斗开始了没有?"
红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决斗?"
一个锦衣佩刀大汉道:"金枪银梭徐三爷,今天要在这里决斗霸王枪,你难道不知道?"
红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开口,别的人已抢着道:"这杆枪一定就是霸王枪。"
"枪既然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没有来迟。"
"听说这里的酒还不错,我们先喝它几杯,等着好戏开锣。"
"不管怎么样,这次决斗我们绝不能错过,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会等的。"
邓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邓定侯,两个人全都坐了下去。
红杏花走过来,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们现在是不会走的了。"
丁喜笑道:"现在你就是用扫把来赶我们,也赶不走。"
邓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红杏花看着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实说,我若是你们,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来,跟他们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却还是不懂,那边的那些小兔崽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刚才进来的那些人,现在已开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个江湖人已开始在一起喝酒,旁边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注意。
丁喜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看他们一定是金枪徐找来的。"红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不管胜负,都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枪徐当然要找些朋友在旁边看着,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扬宣扬。"
邓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邓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枪徐怎么会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的?"
丁喜道:"也许他胆子本来就很大,也许他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练成了种独门枪法。"
邓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传奇故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里来的许多武功秘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找到过?"
丁喜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得很华丽。
可是无论多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他们看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刚从轿子里走下来--当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桌上有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地欣赏,轻轻地捧着,只要有一点儿粗心大意,她就会碎了。
这女孩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象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因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她们,丁喜也不例外。
邓定侯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有很多女人都认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该挖出来。"
丁喜笑道:"其实说这话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欢男人看她。"
邓定侯道:"看来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疯子,就一定是笨蛋。"
邓定侯道:"你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邓定侯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邓定侯道:"我在笑她们。"
他微笑着悄悄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喝起茶来象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象喝茶。"
丁喜大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很低,笑的声音却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这双眼睛瞪着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岁,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他赶快喝酒。
马却反而不喝酒了。
别人看的是两个女孩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脸上。
喝茶的女孩子脸红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他。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却很少有人曾象他这样看法的。
他已不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着这女孩子时,就好象在看着他童年梦境中的女神,又好象在看着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这样看着,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那高大的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挡在他和女孩子之间。
马抬起头,瞪着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着小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认得我?"
马摇摇头。
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马道:"我不认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认得你。"
马道:"你来干什么?"
郭通道:"来看你。"
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象你这样盯着女人的男人,我特地来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痴。"
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大笑。
丁喜却在叹气--这个人当然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这麻烦有多大。
所以他还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个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个男人,总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会认为那女人也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甚至会看上他。
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女人们才会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还在笑,还没有笑够,他的脸上已开了花,人也飞了出去。
飞出去三四丈,越过了那两个女孩子,"砰"的一声,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红烧狮子头正好压在他屁股下,被他压得稀烂粉碎。
他自己的脸却已跟这碗红烧狮子头差不多。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样飞起来的,也没有人看见小马出手。
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们怔了半天,才跳起来,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这小子敢打人,咱们先去把他一双招子废了再说。"
十六七个人大叫大骂,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备冲过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
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人,红杏花也不见了。
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她就已人影不见。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邓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邓定侯道:"只可惜看样子我们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声响,那些人还没有冲过来,已有三四个碗飞了过来。
丁喜还没出手,突听"叮,叮,叮"三声响,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样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发亮的银梭。
"金枪银校徐三爷来了。"
一个瘦削长头、高颧鹰鼻、穿着很讲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顾盼之间,棱棱有威。
两个劲装急服的彪形大汉,扛着个很长很长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他的金枪。
本来已准备打一场混战的江湖人,看见了他,居然全都安静下些。
金枪徐成名多年,称霸一方,凭掌中一杆金枪,囊中一袋银梭,也曾会过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过敌手。
在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个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爷一来,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枪徐沉着脸,冷冷道:"这件事是什么事?你们是来看我打架?还是打架给我看的?"
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大声道:"我们并不想打架,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郭老大被人欺负。"
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枪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们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紧拳头,道:"这口气非出不可。"
金枪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动手的并不是他,咱们为什么要找他?"
金枪徐淡淡道:"因为你们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点死,你们找上了他,我保证你们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动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枪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个保镖,叫邓定侯。"
曹虎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神拳小诸葛"的名头,他们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近年来正是"开花五犬旗"风头最劲,势力最大的时候,若有人去惹了他们,简直就象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刚才还威风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间就变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枪徐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向邓定侯抱了抱拳。
邓定侯也站起来抱拳还礼,他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金枪徐道:"多年不见,邓兄风采依旧,可贺可喜。"
邓定侯道:"一别经年,想不到徐兄居然还记得我,只不过以后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再劝他们来找我。"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我可以保证,一个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绝不如找我这两位朋友。"
金枪徐道:"这两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枪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讨人喜欢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时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枪徐道:"阁下既然是丁喜,这位想必就是愤怒的小马了。"
他转头看着小马,小马却没有看他。
除了那个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没有把别的人看在眼里。
金枪徐的脸色沉了下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听说徐兄今日要在这里约战霸王枪。"
金枪徐道:"不是我约他,是他来找我的。"
邓定侯皱眉道:"他会来找你?"
金枪徐冷笑道:"邓兄也许会认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敌,可是他既已找上我,我就万无退缩之理。"
他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使枪的人,能死在霸王枪下,岂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即拢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金枪徐看着他,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温暖之意,缓缓道:"象我们这种在江湖中混的人,岂非本就该死在刀枪之下,以草席裹尸。"
丁喜微笑道:"我死后若能有条草席裹尸,已经很不错了,要能做几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抛在阴沟喂狗,我也毫无怨言。"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哀,却是微笑也掩饰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头来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变得很温柔。
金枪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汉子。"
丁喜道:"你既然来早了,为何不先坐下来喝两杯。"
金枪徐道:"我来得并不早,我已迟到了半个时辰,因为……"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清楚,我来得干净,去得也要干净。"
一个人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来应约,这种勇气绝不是那些住在高楼上的人们所能了解的。
能活着固然好,死了也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个碗大的疤口而已。那又算得了什么?
丁喜脸上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问道:"霸王枪呢?"金枪徐道:"不知道。"丁喜道:"你愿他有仇?"金枪徐道:"没有。"
丁喜道:"你以前没有见过他?"金枪徐道:"素不相识。"
丁喜道:"但他却找上了你。"
金枪徐淡淡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用的也是枪。"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难道别人都用不得枪?"
金枪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枪,也不该太出名。"
丁喜眼睛里似已有了怒意,对人世间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觉得很愤怒。
金枪徐又道:"我只不过在奇怪,既然是他约我的,他自己为什么还不来?"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有个人冷冷道:"我早已来了。"
话的声音虽然很冷,却又很娇脆、很好听。说话的竟是个女人。
金枪徐霍然转身,就看见一双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她手里还拿着杯酒,一双手柔若无骨。
就凭这么样一双手,也能举得起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
金枪徐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莫非是在开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脸如秋霜。
她不是在开玩笑。
金枪徐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大铁枪,道:"难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枪!"
奇变
枪锋带起的劲风,冷得刺骨。
有谁人知道极冷和极热的感受,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丁喜知道。
他冲入了这个的枪阵,就象投入了洪炉。邓定侯的心沉了下去。丁喜绝不能死。
他-定要带他去找出那六封信和六个死人,一定要找出那叛徒的秘密,
可是邓定侯也知道,王大小姐和金枪徐是绝不会住手的。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丁喜投入洪炉,再眼睁睁地等着他被枪尖抛起。
只听-声轻叱,一声低呼,一样东西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竟不是丁喜,而是徐三爷的金枪!
高手相争,掌中的兵器死也不能离手,徐三爷的金枪是怎么会脱手的?
他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
在金枪徐脱手的前一刹那间,他只看见有个人冲入了他和王大小姐两杆枪的枪锋之间,两秆枪都往这个人身上剩了过去。
他想住手已不及。
可是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这个人突然一扭身,已往他枪锋下窜过,一只手托住枪的时候,一只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撞。
他的人立刻被撞出七八步,手里的金枪也脱手飞起。
他只有看着,因为他的半边身子已发麻,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近二十年来,他身经大小百战;几乎从来也没有败过。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出手一招间就夺走他手里的金枪,更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丁喜。
丁喜金枪在手,霎眼间已攻出三招。迅速、毒辣、准确。
金枪徐脸色变得更苍白。
他已看出丁喜用的招式,居然就是他的独门枪法"蛇刺"。
就在片刻前,他还用过同样的招式去对讨霸王枪。
事实上,他已将蛇刺中最犀利毒辣的招式全都使出,可是招式一出手,立刻就被封死,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丁喜现在只使出了三招。
三招之后,他就已攻到了霸王枪的核心,突然枪尖斜挑,轻叱一声:"起!"
只听"呼"的一声响,七十三厅重的霸王枪竟被他轻轻一挑就挑了起来,夹带着风声飞出。
王大小姐已踉跄后退了七八步。
丁喜凌空翻身,一只手接住了霸王枪,一只手抛出了金枪,抛给徐三爷。
金枪徐只有用手接住。
等他接任了他的枪,才发现身子不麻了,力气也已恢复了。
丁真正看着他微笑。
金枪徐咬了咬牙,手腕一抖,也在霎眼间攻出了三招。
这三招正是丁喜刚才用来对付霸王枪的三招一一"毒蛇出穴""盘蛇吐信"、"蛇尾枪",正是蛇刺中的三招杀手。
在这杆金枪上,他至少已有三十年的苦功,他自信这三招用得绝不比丁喜差。
丁喜既然能在三招间就抢入霸王枪的空门,他为什么不能?但他却偏偏就是不能。
三招出手,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被一种奇异的力气压住。
他的枪若是毒蛇,丁喜手里的枪就是块千斤巨石。
这块巨石一下子就压住了毒蛇的七寸。
只听丁喜轻叱一声;
"起!"
金枪徐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整个人都已被压住,手里的枪却弹了出去。
就在这片刻间,他的金枪已脱手两次。
金光灿烂,金枪飞虹般落下,"夺"的一声,插在徐三爷身旁的地上,
徐三爷没有动,没有开口,
霸王枪也已插在王大小姐身旁,枪杆还在不停的颤动,琴弦般"嗡嗡"的响。
王大小姐也没有动,没有开口,苍白的脸已涨得通红,嫣红的嘴唇却已发白。
丁喜看着她笑了笑,又看看徐三爷笑了笑。
他只不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什么尖刻的话。
"像两位这样的枪法,还争什么风头?逞什么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他用金枪徐的蛇刺击败了霸王枪,又用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击败了金枪徐。这是事实。
事实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又何必再说出来?
所以他只不过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讨人欢喜。
可是在王大小姐眼里看来,他笑得却比毒蛇还毒,比针还尖锐。
她明朗光亮的眼睛里又有了泪光,忽然顿了顿脚,抄起了霸王枪,拖着枪冲过去,一把拉住了杜若琳:"我们走!"杜若琳只有走。
她不想走,又不敢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等她再回过头时,眼泪已流下面颊。金枪徐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金枪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金枪。
这杆枪本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耀,但现在却已变成了他的羞辱。
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痛苦和悲伤,就像是妻子的**一样,不是让别人看的。
--痛苦越大,越应该好好地收藏。
--**岂非也一样?金枪徐忽然笑了,微笑着,抬起头,面对丁喜,道:"谢谢你。"
丁喜道:"谢谢我?为什么谢谢我?"金枪徐道:"因为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丁喜道:"什么难题?"
金枪徐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忽又觉得十分温柔,缓缓道:"我已在那边的青山下买了几亩田,盖了几间屋,屋后有修竹几百竿,堂前有梅花几十株,青竹间红梅,还有几条小小的清泉。"
金枪徐道:"我早已打算在洗手退隐后,到那里去过几年清闲安静的日子。"丁喜道:"好主意。"邓定侯道:"好地方。"
金枪徐叹了口气,道:"怎奈浮名累人,害得我一点儿都下不定决心,也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放下这个重担子。
丁喜也叹了口气,道:"浮名累人,世人又有几人能放得下这副担子?"
金枪徐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因为你,我才下了决心。"
丁喜道:"决心放下这担子?"
金枪徐点点头。
了喜道:"决定什么时候放下来?"
金枪徐道:"现在。"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轻松,很愉快,因为他的确已将浮名的重担放了下来。
他已不再有跟别人逞强争胜的雄心,已不愿再为一点儿浮名闲气出来愿别人拼死拼活。
能解开这个结并不容易,他的确应该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可是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得开?是不是还会觉得有些惆怅,有些辛酸?
这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有空时,不妨到那边的青山下去找我。"
"我记得,你的屋后有修竹,堂前有梅花。"
"我屋里还有酒。"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去。"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等你来。"
金枪徐也镇定了,显得很洒脱。
一个人只要败得漂亮,走得洒脱,那败又何妨,走又何妨?
红日未坠,金枪徐的人影却已远了。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果然是条好汉。"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
邓定侯道:"你看人好象很有眼力。"
丁喜道:"我本来就有。"
邓定侯道:"你也很会解决一些别人解不开的难题。"
丁喜道:"我也替你解开这个难题?"
邓定侯道:"我就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让徐三爷和王大小姐住手,你却有法子。"
丁喜道:"我的法子一向很有效。"
邓定侯叹道:"不管你的法子是对是错,是好是坏,的确都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别人都叫我聪明的丁喜。"邓定侯笑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最大的好处?"
邓定侯道:"不知道。"
丁喜道:"我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够朋友。"
邓定侯道:"不够朋友?"
丁喜道:"我唯一的一个朋友现在正躺在地上,我却让刺伤他的人扬长而去,而且还跟你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现在小马已躺在床上,红杏花的床上。
胖的人都喜欢睡硬床,年轻人都喜欢睡硬床,红杏花既不胖,也不再年轻。
她的床很软,又软又大。
红杏花叹息着道:"一直要等到七十岁以后,我才能习惯一个人睡觉。"
邓定侯忍不住接道:"你今年已有七十?"
红杏花瞪眼道:"谁说我已经有七十?今年我才六十七!"
邓定侯想笑,却没有笑,因为他看见小马已睁开了眼睛。
马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琳呢?"
"小琳?"
"小琳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丁喜看着他,脸上已有冷容,甚至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马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丁喜不说话。
马道:"她很乖,很老实。"丁喜不说话。
马道:"我看得出她对我很好。"
丁喜淡淡她道:"可是你为她受了伤,她却早已走了。"
马咬着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一定有理由走的。"
丁喜道:"她也有理由留下来。"
马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丁喜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件事。"
马听着。
丁喜道:"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走了,以后你很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所以……"
马道:"所以怎么样?"
丁喜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忘了她。"
马又咬着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大声道:"忘记她就忘记她,这种事也没***什么了不起。"
丁喜笑了,微笑道:"我正在奇怪,你怎么已经有许久没有说'***',我还以为你这小王八蛋变了性。"
马也笑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丁喜道:"你想干什么?"
丁喜道:"你能跟我走?"
马道:"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无论你这老乌龟要到哪里去,我爬也要爬着跟去。"
丁喜大笑道:"好,走就走。"
红杏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红杏花道:"你们两个小乌龟真***不傀是好朋友,真***够义气……"
一句没说完,忽然就跳起来,一个耳光掴在丁喜的脸上。丁喜被打得怔住。
红杏花跳起来大骂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先看着他受伤有多重,难道你真想看着他这条腿残废,真是象乌龟一样跟在你后面爬?"
丁喜只有苦笑。
红香花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道:"你要滚,就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可是这小王八蛋却得乖乖的给我躺在床上养伤,不管谁想带他走,我都先打断他的两条腿。"丁喜道:"可是我…。,"
红杏花瞪眼道:"你怎么样?你滚不滚?"
她的手又扬起来,丁喜这次却已学乖了,早就溜得远远的,陪笑道:"我滚,我马上就滚。"
马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真的不带我走?"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脸也接了一耳光。
红杏花瞪眼道:"你鬼叫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用针缝起你的嘴。"
马苦着脸道:"我不想。"
红杏花道:"那么就赶快乖乖的给我躺下去。"
马居然真的躺了下去。
在红杏花面前,这个"愤怒的小马",竟好象变成了"听话的小山羊。"
"你还不滚?真想要我打断你的腿。"红杏花又抓起把扫帚,去打丁喜。
丁喜赶紧往外溜,直溜到院子外面,坐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才松了口气,苦笑道:"这老太婆真凶。"
邓定侯当然也跟着溜了出来,也在叹着气,道:"实在凶得要命。"
丁喜道:"你见过这么凶的老太婆没有?"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叹道:"我也没有见过第二个。"
邓定侯道:"你真的怕她?"
丁喜道:"假的。"
邓定侯不禁大笑,道:"看来,她也不象是你的真祖母。"
丁喜道:"她不是。"
邓定侯道:"是你"……"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她给我饭吃;我没有衣服穿的时候,只有她给我衣服穿;有时候我挨了揍,受了伤,只要我想起她,心里就不会太难受。"
邓定侯道:"因为你知道只要到这里来,她就一定会照顾你。"
丁喜点点头,微笑道:"只可惜她年纪稍大了几岁,否则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真的没有想到过要娶个老婆?"
丁喜笑道:"你是不是想替我作媒?"
邓定侯道:"我倒真有个很合适的人,配你倒真是一对。"
丁喜道:"谁?"
邓定侯道:"王大小姐。"
丁喜忽然不笑了,板着脸道:"你若喜欢她,为什么不自己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笑道:"我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只可惜我年纪也大了几岁,家里又已经有了一个母老虎。"
丁喜板着脸冷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怎么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邓定侯道:"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然间"轰隆隆"一声响,这辆大车连人带马都跌进了一个坑里。
丁喜反而笑了。
邓定侯居然也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而且完全不动声色。
丁喜笑道:"这种落马坑本是我的拿手本领之一,想不到别人居然也会用来对付我。"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对付的是你。"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就叫做报应。"
这时外面已有入在用刀敲着车顶,大声道:"里面的人快出来,我们大老板有话要对你们说。"
丁喜看了看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大老板?"
邓定侯道:"这里距离乱石岗很近,已经是你们的地盘,你应该比我清楚。"
丁喜道:"现在就在这附近的,唯一的一个大老板,好象就是你。"
外面的人又在催,车顶几乎已经快被打破。
丁喜道:"你出不出去?"
邓定侯道:"不出去行不行?"
丁喜道:"不行。"
邓定侯不禁苦笑道:"我看也不行。"
丁喜推开车门,道:"请。"
邓定侯道:"你先请,你总是我的客人。"
丁喜道:"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我一向都很尊敬长者。"
邓定侯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的?"
丁喜笑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弓弦声的时候,就已决心要对你客气些。"
邓定侯大笑。
他当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弓弦声。
人已埋伏,强弓四布,只要一定出这马车,就可以被乱箭射成个刺猬。
但是他们却还是笑得很开心。
邓定侯道:"我出去之后若是中了别人的乱箭,你怎么办?"
丁喜道:"那时我就会象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车子里,就算他们叫我祖宗,我也不出去。"
邓定侯大笑道:"好主意。"
丁喜道:"莫忘记我是聪明的丁喜,想出来的当然都是好主意。"
邓定侯大笑着走出去,在外面站了很久,居然还没有变成刺猬。
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对面,从车子里看出去,只看得见这人的-双脚。
一双很纤巧,很秀气的脚,却穿着的白布裤和白麻鞋。这是双女人的脚。
男人当然绝不会有女人的脚,这位大老板难道竟是个女人?
丁喜在车子里大声地问道:"外面怎么样?"邓定侯道:"外面的天气很好,既不太冷,也不太热。"
丁喜道:"那么,我就不能出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受不了这么好的天气,一出去就只会发疯。"
邓定侯道:"现在天气好象快变了,好象还要下雨呢!"
丁喜道:"那么我更不能出去了。"邓定侯道:"你怕淋雨?"丁喜道:"怕得要命。"邓定侯道:"不过,现在雨还没有下。"
丁喜道:"你难道要我站在外面等着淋雨?"
邓定侯叹了口气,看着站在落马坑上面的大老板,苦笑道:"这小子好象已拿定主意,是绝对不肯出来的了。"
大老板冷笑道:"不出来也得出来。"
邓定侯道:"你有法子对付他?"
大老板道:"他再不出来,我就用火烧。"
邓定侯又叹了声道:"我就知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丁喜,这个人一定就是王大小姐。"
这位大老板居然就是王大小姐。
四条大汉站在她身后,扛着她的霸王枪,八条大汉张弓搭箭,已将这地方包围住。
杜若琳却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用一把大梳子在慢慢地梳着头发,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些兄弟都是我镖局里的老伙计,我要他们放火,他们马上就会放火!我要他们杀人,他们也马上就会杀人。"
邓定侯道:"我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就应赶紧叫那姓丁的快些滚出来。"
邓定侯道:"出来之后怎么样。"
王大小姐道:"只要他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句话,我绝不会难为他。"
邓定侯道:"好,我先进去跟他商量商量。"
他刚想走进去,突然"轰"的一响,车顶已被撞开个大洞。
一个人从里面直窜了出来,身法又快又猛,看样子至少还可以窜起三丈。
可是他最多只窜起了三尺。
落马坑上,还盖着面又粗又大的渔网。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遇见王大小姐,就会自投罗网。"
丁喜板着脸,坐在车顶,冷冷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极了。"
平时他遇见这种事,还是会笑的,现在他却没有笑。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王大小姐,他就好象再也笑不出。
王大小姐也没有笑,板着脸道:"这上面虽然只有八张弓,可是你只要动一动,在转瞬间他们就能射出五十六根箭。"丁喜没有动。
他看得出这些大汉都是极好的弓箭手。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动?"
丁喜道:"因为我正在等。"
王大小姐道:"等什么?"
丁喜道:"等着听你要问我的那句话。"
王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她一开始紧张,就会咬着嘴唇。
她究竟要问丁喜什么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紧张?邓定侯想不通。
王大小姐终于冷冷道:"你虽然有很多事都做得很混帐,我看在邓定侯面上,也懒得跟你计较了,只不过有两件事我却非问清楚不可。"
丁喜道:"你问吧!"
王大小姐脸色忽然变得发青,两只手都已握紧。又用力咬了咬嘴唇,才一字一字问道:"五月十三日那天,你在哪里?"
丁喜道:"今年的五月十三?"
王大小姐道:"不错,就是今年的五月十三。"
丁喜道:"你费了这么多功夫,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为的就是要问我这句话?"
王大小姐问道:"不错,我就是要问这句话,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她看来不但很紧张,而且很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五月十三那天,丁喜在哪里,跟她又有什么关系7
她为什么如此紧张?
邓定侯更想不通。
丁喜也想不通,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你问的是五月十三日,总算我运气看来还不错。"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若问我别的日子,我早就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五月十三那天的事情,你却记得。"
丁喜点点头,道:"因为那天我做了件很愉快的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她一双手握得更紧,全身都好象在发抖。
丁喜却忽又转过头,去问邓定侯;"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曾经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王大小姐大声道:"那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道:"他曾经劫了我们的镖"
王大小姐道:"知否是在哪里下的手?"
邓定侯道:"太原附近。"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记错?"
邓定侯道:"别的事我都可能会记错,这件事绝不会。"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至少有十三万五千个理由。"
王大小姐不懂。
邓定侯苦笑道:、"为了这件事,我已赔出了十三万五千两银子,每一两银子都可以让我记住这件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看她脸上的表情,好象觉得松了口气,又好象觉得很失望。
丁喜道:"现在你还有没有别的事要问?"
王大小姐道:"当然还有。"
丁喜道:"还有?"
王大小姐冷冷道:"我问你,我跟姓徐的比枪,愿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要来多事?"
丁喜道:"你自己好象刚说道,这些事你都已不再计较了的。"
王大小姐道:"现在我又要计较了。"
丁喜道:"小马本来是想帮你忙的。"
王大小姐道:"帮我的忙?"
丁喜道:"他怕你败了后真的会死。"
王大小姐怒道:"难道他看不出二十招内我就能把徐三枪击倒?"
丁喜道:"他看不出。"
王大小姐道:"难道他是个瞎子?"
丁喜道:"他眼睛若能看得很清楚,又怎么会认为这位杜大小姐又乖又老实,而且对他很好?"
王大小姐道:"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你都管不着。"
丁喜道:"我也不想管。"
王大小姐道:"那姓马的最好也走远些,永远莫要让我们直接看见了他。"
丁喜道:"我会去告诉他的。"
王大小姐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让小琳下嫁给他的。"丁喜道:"多谢多谢。"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你已经可以跪下来。"
丁喜道:"跪下来?"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跪下来,而且还得恭恭敬敬地跟我叩三个头。"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跪下来叩头?"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说的。"
丁喜道:"因为你手下的弟兄会发连珠箭?"
王大小姐道:"一点也不错。"
丁喜笑了。
他的笑有很多种,现在这种无疑是最不讨人欢喜的一种。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瞧不起我们的连珠箭?"
丁喜淡淡道:"你们的连珠箭究竟是长是短,是圆是尖?我还没有见识过。"
王大小姐怒道:"你想见识见识7"
丁喜道:"很想。"
王大小姐冷笑道:"我本来并不想你这么短命的,你死了可不能怨我。"
丁喜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死不了的。"
他忽然站了起来,拉住了上面的渔网,两只手轻轻一扯。
这面连鲨鱼都挣不破的渔网,被他轻轻一扯,居然就被扯破个大洞。
王大小姐脸色变了,轻叱道:"不能让他走,留下来!"
叱咤出口,弓弦已响,八柄强弓,七箭连珠,尖锐的飞声破空,乱箭已飞蝗般射了过来。
丁喜的两只手,就象是两只专门吃蝗虫的麻雀,一枝箭飞来,他接过一校,十枝箭飞来,他接十枝,霎眼间就已将五十六枝连珠箭全部都接在手里。
然后这五十六校箭,又象是一条线似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钉入了杜若琳身旁的大树。
丁喜忽然大喝一声:"断!"
钉在树上的五十六枝箭,立刻一寸寸断成了无数截,只留下一截发亮的箭柄,钉入了树木。
丁喜拍了拍手,微笑道:"看来这连珠箭只怕连猪都射不死。"
王大小姐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丁喜欣然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为了想听听她有什么事要问我而已,象这样的连珠箭就算有个千儿八百枝,我还是要来就来,说走就走。"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恨恨道:"你好,很好。"
丁喜道:"现在你还要不要我跪下去叩头?"
王大小姐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丁喜道:"你认不认得字?"
王大小姐盯着他,好象恨不得在他脑袋上钉出两个大洞来。
丁喜道:"你若认得字的话,为什么不回头去仔细看看。"
王大小姐回过头,才发现那五十六技发亮的箭柄,竟排成了两个字:"再见。"
这是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劲力?
王大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去的头似已转不回来。
她实在已没法子再回头面对丁喜。
丁喜道:"这两个字你认不认得?"
王大小姐跺了跺脚,扭头就走。丁喜冷冷道:"我说是说再见,其实最好是永远不要见了。"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忽然跳上了一匹马,打马飞奔。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谁想再见你,谁就是王八蛋!"
六封信的秘密
夕阳满天。
丁喜和邓定侯在夕阳下往前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现在他们的车已破了,马已跛了,连赶车的都已被邓定侯赶走。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们自己的两条腿。
大路上居然连一辆空车都没有。
邓定侯叹息着,喃喃道:"夕阳好,尤其是夏日的夕阳,我一向最欣赏。"
丁喜道:"可是你现在已知道,就算在最美的夕阳下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赶路,滋味也不好受。"
邓定侯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不好受。"
丁喜凝视着远方,限睛里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你若肯常常用自己的两条腿四处去走走,一定还会发现很多你以前想不到的事。"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带你到乱石岗看看。"
邓定侯道:"乱石岗?"
丁喜道:"那里有几十个妇人童子,天天在烈日下流汗流泪,却连饭都吃不饱。"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沙家兄弟的孤儿寡妇?"
丁喜道:"就因为他们想劫五犬旗保的镖,所以死了也是白死,就因为那些孤儿寡妇们是沙家的人,所以挨饿受罪都是活该,江湖中既不会有人同情他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出来说一句话。"
邓定侯终于明白,苦笑道:"你出手劫我们的镖,就是为了要救济他们?"
丁喜冷笑道:"他们难道不是人?"
邓定侯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丁喜道:"你要我用什么法子?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邓定侯不说话了。
丁喜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显得都有很多心事。
他们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可是现在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
--也许"对"与"错"之间,本就很难分出一个绝对的界限来。
夕阳已淡了,蹄声骤响,三骑快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马上人意气飞扬,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满身臭汗的赶路人看在眼里。
邓定侯却看见了他们,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他们全都是归东景镖局里的第三流镖师,平时看见了我,在二丈以外就会弯腰的。"
丁喜也笑了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是倒霉的时候。"
一个人既有得意的时候,就一定也有倒霉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健马驰过,尘土飞扬,一张纸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丁喜已走过去,忽然又回身捡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了光。
邓定侯道:"这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7"
丁喜道:"嗯。"邓定侯道:"我看看。"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八个令他触目的字:"双枪客决斗霸王枪"。他接着看下去:
"日月双枪":岳,日枪重二十一斤,长四尺五寸,月枪重十七斤半,长三尺九寸。
霸王枪:王,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七十三斤。
决战时刻:七月初五,午时,地点:东阳城,熊家大院。
公正人:熊九太爷。
旁证:"活陈平"陈准,"立地分金"赵大秤。
战后讲评:"小苏秦"苏小波。
巡场:"大力金刚"王虎,"小仙灵"万通。欢迎观战,保证精彩,"凭券人院,每券十两。"
看到最后八个字,邓定侯笑了。丁喜早就笑了。
邓定侯摇着头笑道:"这哪里还象是武林高手的决斗,简直就象是卖狗皮膏药的。"
丁喜道:"万通的本身,本来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无孔不入,只要有点机会能弄钱,他就不会错过,这一定又是他玩的把戏。"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道:"这些人我全都认得出来。"
邓定侯道:"哦。"
丁喜苦笑道:"饿虎岗真正的老虎最多只有两条,其余的不是老鼠,就是耗子,谈不上一个会钻洞。"
邓定侯道:"他们都是饿虎岗的人?"
丁喜点点头,道:"这些人里面,却只有日月双枪岳麟还勉强可以算是条老虎。"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让小仙灵做这种事?"
丁喜道:"万通不但是只老鼠,还是只狐狸,老虎岂非总是会被狐狸耍得团团转?"
邓定侯道:"还有熊九……"
丁喜道:"熊九虽然是条好汉,可是别人只要给他几顶高帽子-戴,他就糊涂了。"
邓定侯笑着道:"小苏秦当然一定很会给人高帽子戴的。"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饿虎岗的说客,陈准、赵大称和我是分赃的,王虎的打手。你若剥开他们外面一层皮,就会发现他们里面什么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好象对他们并不太欣赏。"
丁喜并不否认。
邓定侯道:"但你却也是饿虎岗上的人。"
丁喜笑了笑,道:"狐狸并不一定要喜欢狐狸,耗子也不一定要喜欢耗子。"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也是耗子?"
丁喜微笑道:"我若是耗子,你岂非就是条多管闲事的狗?"
邓定侯笑了,苦笑。
--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闹事确实管得太多了些。
"就连这件事我都不该问。"他抛开了手里的这张纸。
他苦笑道:"他们是双枪斗单枪也好,是饿虎斗母老虎也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丁喜道:"有关系。"
邓定侯道:"有?"
丁喜道:"饿虎岗并不是个可以容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从前山到后山,一共三十六道暗卡,十八队巡逻,我本来实在没把握带你上去。"
邓定侯道:"现在你难道已有了把握?"
丁喜点点头,笑道:"老虎要出山去跟母老虎决斗,那些大狐狸、小狐狸,大耗子、小耗子,当然也一定会愿着去看热闹的。"
邓定侯眼睛也亮了,道:"所以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卫,一定要比平时差得多。"
丁喜道:"一定。"
邓定侯道:"所以我们正好乘机上山去。"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也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丁喜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只可惜这件事,对她自己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认为她绝不是岳麟的对手?"
丁喜叹了口气,道:"她不是。"
丁喜道:"假如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的。"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江湖中这些最扎手的人物?"
丁喜道:"你不懂,我懂。"邓定侯道:"你懂?"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丁喜道:"她疯了。"
邓定侯也不能不承认:"就算她还没有完全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疯病。"
丁喜道:"你若遇见了一条发疯的母老虎,你怎么办?"
邓定侯道:"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算准了一件事,就很少会算错的。
所以他是聪明的丁喜。
他算准了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守果然很空虚,他们从后面一条小路上山,竟连一处埋伏都没有遇见。
"这条路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
崎岖陡峭的羊肠小路,荒草掩没,后山的斜坡上,一片荒坟。
"做保镖的人,只知道保镖的常常死在强盗手里,却不知道强盗死在保盗手里的更多。"
邓定侯没有开口。
面对着山坡上的这一片荒坟,他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强盗全都该死?"
丁喜道:"埋在这里的,全部是强盗,我本不该把那六个理在这里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不是强盗?"
丁喜淡淡道:"因为他们比强盗更卑鄙、更无耻,至少强盗还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们一定是被朋友出卖了的?"
丁喜道:"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趟镖的秘密?"
邓定侯道:"还有四个人。"
丁喜道:"是不是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西门胜?"
邓定侯道:"是。"
丁喜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邓定侯道:"若说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奸细,我实在不能相信。"
丁喜道:"若不是他们这四个人,就一定是另外那个人了。"
邓定侯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是你。"
邓定侯只有苦笑。
知道那些秘密的,确实只有他们五个人,没有第六个。
丁喜的嘴在说话,手也没有闲着,他的话里带着讥讽,手里却带着锄头。
锄头比他的舌头动得还快。
现在六口棺材都已挖了出来,--每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丁喜用袖子擦着汗。
丁喜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
邓定侯也在用袖子擦着汗,他的汗好象比丁喜的还多。
丁葛道:"你是不是不敢看?"
邓定侯道:"为什么不敢?"
丁喜道:"因为你怕我找出那个奸细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邓定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点怕,因为我……"
他没有说下去。
刚打开第一口棺材,他就怔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的死人,棺材里这个死人好象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丁喜道:"你认识这个人?"
邓定侯点点头,道:"这人姓钱,是'振威'的重要人物。"丁喜道:"振威是不是归东景镖局的?"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他的镖局里有人失踪?"邓定侯摇摇头。
他已打开了第二口棺材,又怔住:"这人叫阿旺。""阿旺是谁?""是我家的花匠。"邓定侯苦笑。"你也不知道他失踪了?"
"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回家去过。"丁喜只有苦笑。
第三个人是"长青"的车夫,第四个人是姜家的厨子,第五个人是"威群"的镖伙,第六个人是替西门胜洗马的。
丁喜道:"这六个人现在你己全看见,而且全部都认得。"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可惜你看过了也是白看,连一点用也没有。"邓定侯道:"不过,幸好还有六封信。"丁喜道:"这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邓定侯道:"嗯。"丁喜道:"你看出这是谁的笔迹吗?"邓定侯道:"嗯。"丁喜的眼睛亮了。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宇不但变得好,而且有几笔变得很怪,别人就算要学,也很难学会。"丁喜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邓定侯笑得很奇怪,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就是我。""这个人就是你?"
丁喜想叫,没有叫出来;想笑,又笑不出一一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事实上,这件事简直可以让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邓定侯笑的样子就并不比哭好看。
丁喜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忽然问道:"你自己会不会出卖自己?"邓定侯道:"不会。"
丁喜道:"这六封信是不是你写的?"邓定侯道,"不是。"丁喜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邓定侯就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衣服又都湿透,丁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走这一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至少总算得到个教训。"
邓定侯道:"什么教训?"
丁喜道:"下次若有人叫我在这种天气里,冒着这么大的太阳,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六个死人探听-件秘密,我就……"
邓定侯道:"你就踢他一脚?"
丁喜道:"我既不是骡子,也不是小马,我不喜欢被人踢,也从来不踢人。"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怎样?"
丁喜谊:"我就送样东西给他。"
邓定侯道:"你准备送给他什么东西?"
丁喜道:"送他一个人。"
邓定侯道:"人?"
丁喜道:"一个他心里喜欢,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女人。"
邓定侯笑了,道:"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那位王大小姐?"
丁喜也笑了,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道:"因为王大小姐已经疯了。"
丁喜笑道:"这个人叫我做这种事,当然也有点疯病,他们两人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邓定侯大笑,道:"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丁喜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一定要承认,我也没法子。"
邓定侯道:"反正我嘴里就算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心里一定喜欢得要命。"
丁喜道:"答对了。"
邓定侯道:"只不过还在担心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若有人真的把王大小姐送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丁喜又不笑了,板着脸道:"你放心,世上的女人还没死光,我也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去,我一向不吃素。"
邓定侯笑道:"素虽然不吃,醋总是要吃一点的。"
丁喜用眼角瞄着他,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江湖中为什么没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邓?"
他们下山的时候,居然也没有遇见埋伏暗卡,这个"可怕的饿虎岗"竟象是已变成了个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去逛逛的地方。
只可惜逛也是白逛。
邓定侯道:"除了这个教训外,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收获?"
丁喜道:"还有一肚子气,一身臭汗。"
邓定侯道:"那么,现在我还可以让你再得到一个教训。"
丁喜道:"什么教训?"
邓定侯道:"你以后听人说话,最好听清楚些,不能只听一半。"
丁喜不懂。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
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卸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
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
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
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
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
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句。"
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
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
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嫌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
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漂,只收三千两公费。"
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
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两。"
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
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
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说实话。"
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
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
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
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
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
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
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
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邓定侯道:"谁?"
丁喜道:"你。"
这一条路
山容易,下山也不难。太阳还没有下山,他们就已下了山。
山下有条小路,路旁有棵大树,树下停着辆大车,赶车的是个小伙子,打着赤膊,摇着草帽蹲在那里晒太阳。
树荫下有风,风吹过来,传来一阵阵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
附近看不见人烟,唯一可能有酒的地方,就是这辆大车。
这小伙子一个人蹲在外面晒太阳,却把这么好的酒放在车户里吹风乘凉。
了喜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世上有毛病的人倒是真不少。
邓定侯看着他,问道:"你想不想喝酒?"丁喜道:"不想。"
邓定侯很意外,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我虽然是个强盗,却还没有抢过别人的酒喝。"
邓定侯道:"我们可以去买。"
丁喜道:"我也很想去买,只可惜我什么样的酒铺都看见过,却还没有看见过开在马车里的酒铺。"邓定侯笑道:"你现在就看见了一个。"丁喜果然看见了。
那赶车的小伙子,忽然站起来,从车后拉起了一面青布酒旗,上面写着:"上好竹时青,加料卤牛肉。"
若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丁喜和邓定侯高兴一点儿,恐怕就只有好酒加牛肉了。
邓定侯道:"那老乌龟实在很不好对付,我只怕还没有撕下他的耳朵来,就已先被他撕下了我的耳朵。"
丁喜道:"所以你现在就很发愁。"
邓定侯道:"我以我就要去借酒浇愁。"
丁喜道:"好主意。"
两个人大步走过去。
"来十斤卤牛肉,二十斤酒。"
"好。"
这小伙子口里答应着,却又蹲了下去,开始用草帽扇风。
他们看着他,等了中天,这小子居然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丁喜忍不住道:"你的牛肉和酒自己会走过来?"
赶车的小伙子道:"不会。"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道:"牛肉和酒不会走路,可是你们会走路。"
丁喜笑了。
伙子道:"我只卖酒,不卖人,所以……"
丁喜道:"所以我们只要是想喝酒,就得自己走过去拿了。"
伙子道:"拿完了之后,再自己走过来付帐。"
马车虽然并不新,门窗上却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子,走到车前,酒香更浓。
"这小伙子的人虽然不太怎么样,卖的酒倒真是顶好的酒。"
"只要酒好,别的事就全都都可以马虎一点了。"
邓定侯走过去,往车厢里一看。丁喜也怔住。
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一大杯酒,正咧着嘴,看着他们直笑。
这个人的嘴表情真多。
这个人赫然竟是"福星高照"归东景。
车厢里清凉而宽敞。
丁喜和邓定侯都已坐下来,就坐在归东景对面。
归东景看着他们,一会儿咧着嘴笑,一会儿撇着嘴笑,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老乌龟是谁?"邓定侯道:"你猜呢?"
归东景道:"好象就是我。"
邓定侯道:"猜对了。"
归东景道:"你准备撕下我的耳朵?"
邓定侯道:"先打门牙,再撕耳朵。"
归东景叹了口气,道:"你们能不能先喝酒吃肉,再打人撕耳朵?"
邓定侯看着丁喜。
丁喜道:"能。"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得不多,吃得倒真不少。
切好了的三大盘牛肉转眼间就一扫而空,归东景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邓定侯道:"等你先看看这六封信。"
六封信拿出来,归东景只看了一封:"这些信当然不是你亲笔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归东景苦笑道:"既然不是你写的,当然就一定是我写的。"
邓定侯道:"你承认?"
归东景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行了。"
丁喜道:"谁说不行?"
归东景道:"行?"
丁喜道:"你根本就不必承认,因为…。,"
邓定侯紧接着道:"因为这六封信,根本就不是你写的。"
归东景自己反而好象很意外,道:"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丁喜道:"饿虎岗上的人不是大强盗,就是小强盗,冤家对头也不知有多少。"
邓定侯道:"这些人就算要下山去比武决斗,也绝不该到处招摇,让大家都知道。"
丁喜道:"因为他们就算不怕官府追捕,也应该提防仇家找去,他们的行踪一向都唯恐别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招摇得厉害,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丁喜道:"你猜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归东景道:"我不是聪明的丁喜,我猜不出。"
邓定侯道:"我也不是聪明的丁喜,但我却也看出了一些苗头。"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他们这么样做,好象是故意制造机会。"
邓定侯道:"好让我们上饿虎岗去拿这六封信。"
归东景道:"你既然知道这六封信不是自己写的,就一定会怀疑是我了。"
邓定侯道:"于是我就要去打你的门牙,撕你的耳朵。"
丁喜道:"于是那个真正的奸细,就可以拍着手在看笑话了。"
归东景不解道:"饿虎岗上的好汉们,为什么要替我们的奸细做这种事情?"
丁喜道:"因为这个人既然是你们的奸细,就一定对他们有利。"
归东景道:"你呢?你不知道这回事?"
丁喜笑了笑,道:"聪明的丁喜,也有做糊徐事的时候,这次我好象就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
归东景也笑了,道:"幸好你并不是真糊涂,也不是假聪明。"
邓定侯道:"所以现在你耳朵还没有被撕下来,牙齿也还在嘴里。"
归东景盯着他,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多年的朋友?"
邓定侯道:"是。",,
归东景道:"现在我们又是好伙伴?"
邓定侯道:"不错。"
归东景指着丁喜道:"这小子是不是被我们抓来的那个劫镖贼?"
邓定侯微笑点头,
归东景叹息着,苦笑道:"可是现在看起来,你们反而像是个好朋友,我倒像是被你们抓住了。"
丁喜道:"你绝不会像是个小贼。"
归东景道:"哦?"
丁再道:"你就算是贼,也一定是个大贼。"
归东景道:"为什么?"
丁喜道:"小贼唯恐别人说他糊涂,所以总是要作出聪明的样子;大贼唯恐别人知道他聪明,所以总是喜欢装糊涂,而且总是装得很象。"
归东景大笑,道:"讨人欢喜的丁喜,果然真的讨人欢喜。"
他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招丁喜的肩,道:"这辆马车我送给你,车里的酒也送给你。"
丁喜道:"为什么给我?"
归东景道:"我喝了酒之后,就喜次送人东西,我也喜欢你。"
丁喜道:"你自己呢?"
归东景笑道:"我既然已没有嫌疑,最好还是赶快溜开,否则就得陪着你伤透脑筋了。"
归东景道:"奸细既然不是我,也不是老邓,怎么能跟饿虎岗串通的?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要求?"
他摇着头,微笑道:"这些问题全部伤脑筋得很,我是个糊涂人,又懒又笨,遇着要伤脑筋去想的事,一向都溜得很快。"
他居然真的说溜就溜。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看着丁喜,两个人一点法子也没有。
归东景跳下马车,忽又回头,道:"还有件事我要问你。"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你们既然已怀疑我是奸细,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丁喜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你的嘴。"
归东景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理由好象不错,我这张嘴也实在很不错。"
只说了这两句话,他的嘴已改变了四种表情,然后就大笑着扬长而去,却将一大堆伤脑筋的问题,留给了邓定侯和丁喜。
邓定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实在有福气,有些人好象天生就有福气,有些人却好象天生就得随时伤脑筋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刚才既然说出了那些问题,现在我就算想不伤脑筋都不行了。"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有可能知道我们到饿虎岗来的,除了我们外,只有百里长青、姜新和西门胜。"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现在看起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西门胜了。"
丁喜道:"因为他亲耳听见我们的计划。"
邓定侯道:"也因为他在九份纯利中,只能占一份。"
丁喜道:"可是他们却已被归东景派出去走镖了。"
邓定侯苦笑道:"所以我才伤透脑筋。"丁喜道:"百里长青呢?"
邓定侯道:"两个月前,他就已启程回关东了。"
丁喜道:"现在有嫌疑的人岂非已只剩下了'玉豹'姜新?"
邓定侯道:"算来算去,现在的确好象已只剩下他,只可措他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月,病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苦笑着又道:"据说他得是色痨,所以姜家上上下下都守口如瓶,不许把这些消息泄露。"
丁喜怔了一怔,道:"这么样说来,有嫌疑的人,岂非连一个都没有?"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更伤脑筋。"
丁喜的眼珠转了转,忽又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就可以不必伤脑筋了。"
邓定侯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些问题你既然想不通,为什么不去问别人?"
邓定侯立刻又泄了气,喃喃道:"这算是个什么法子?"
丁喜道:"算是个又简单、又有效的法子。"
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能去问谁?"
丁喜道:"去问'无孔不入'万通。"
邓定侯精神又一振。
丁喜道:"熊家大院的决战那么招摇,一定是他安排的,和你们那奸细勾结的人,也-定就是他。"
邓定侯道:"至少他总有份。"
丁喜道:"所以他就一定会知道那奸细是谁。"
邓定侯跳起来,拉住丁喜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丁喜却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微笑道:"莫忘我已是有车阶级,为什么还要走路?"
他们赶到熊家大院时,熊九太爷正在他那平坦广阔、设备完美的练武场上负手漫步。
他平生有三件最引以为傲的事,这练武场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他退休之后,的确已在这里造就过不少英才,使得附近的乡里子弟,全部变成了身体强壮的青年。
现在他温柔可爱的妻子已故去多年,儿女又远在他方,这练武场几乎已成为他精神上最大的安慰和寄托。
阳光灿烂,是正午。
七月初六的正午。
练武场上柔细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光秃的头顶、赤红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亮得几乎比两旁的兵器架上的枪还耀眼。
他是个健壮开朗的老人,仪表修洁,衣着考究,无论谁都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老人的**蹒跚拥臃之态。
丁喜和邓定侯已在应有的礼貌范围内,仔细地观察他很久了。
他们只希望自己到了这种年纪时,也能有他这样的精神和风度。
在骄阳的热力下,连远山吹来的风都变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老人"刷"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四个墨迹琳润的大字:"清风徐来。"
这四个字看来好象很平凡、很庸俗,但你若仔细咀嚼,才能领略到其中滋味。
熊九太爷轻摇着折扇,已带领着丁喜和邓定侯四面巡视了一周,脸上带着种骄傲而满足的微笑,道:"这地方怎么样?"
邓定侯道:"很好,好极了。"
他们只能说很好,但他们说的也并不是虚伪的客气话,而是真心话。
熊九太爷微笑道:"这地方纵然不好,至少总算还不小,就算同时有两千人要进来,这里也照样可以容纳得下。"
邓定侯同意,他们就这么样走一圈,已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熊九太爷道:"一个人十两,三千人就三万两,别人在拼命,他们却发财了。"
邓定侯道:"这件事前辈也知道?"
熊九太爷纵声大笑道:"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戴上顶高帽子,就可以利用我,却不知我年纪虽老了,却还不是老糊涂。"
邓定侯试探着道:"前辈这么样做,莫非别有深意?"
熊九太爷笑说道:"我这里排场虽摆得大,却是个空架子,经常缺钱用。"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贫穷人家的子弟到这里来练武,前辈不但管吃用,还负责照顾他们家小。"
熊九太爷点点头,日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道:"这笔开销实在很大,可是有了三万两银子至少就可以应付个三五年了。"
邓定侯也不禁微笑。
现在他才明白熊九的意思,原来这老人竟早已准备黑吃黑。
熊九太爷用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直视着面前这两个人,忽又笑了笑,道:"两位远来,我直到现在还未曾请教过两位的高姓大名,两位一定以为我礼貌疏缓,倚老卖老。"
邓定侯道:"不敢。"
熊九太爷道:"阁下想必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了。"
邓定侯笑了一笑,道:"前辈怎么知道的?"
熊九太爷道:"一个四十岁的年青人,除了神拳小诸葛外,谁能有这样的风采、这样的气概?"
他目中忽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意,道:"何况,远在多年前,我就已见过阁下的真面目了,否则我还是-样认不出来的。"
邓定侯又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狡黠,非但不可恨,而且很可爱了。
熊九太爷转向丁喜,道:"这位少年人,我却眼生得很。"
丁喜道:"在下姓丁,丁喜。"
熊九太爷道:"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吗?"
丁喜道:"不敢。"
熊九太爷又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好,果然是一付又聪明、又讨人欢喜的样子。"
他微笑着,忽然出手,五指虚拿,闪电般去扣丁喜的手腕。
这招正是他当年成名的绝技"三十六路大擒拿手"。
他的出手不但迅速、准确,而且虚实相间,变化很多。
丁喜直等到脉门已被他扣住了,手腕轻轻一翻,立刻又滑出。
老人脸色变了。
三十年来,江湖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掌握下滑脱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忽又大笑,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看来我真的已老了。"
丁喜微笑道:"可是你双手却还没老,心更没老。"
熊九太爷拍着丁喜的肩,道:"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你下次若是劫了镖,有剩了的银子,千万莫要忘记送来给我,我也缺钱用。"
丁喜道:"前辈昨天岂非还赚了二万两?"
熊九道:"连一两都没赚到。"
厂喜道:"日月双枪和霸王枪决斗,难道会没有人来看?"
熊九道:"有人来看,却没有人决斗。"
丁喜愕然道:"为什么?"
熊九道:"因为王大小姐根本就没有来。"
丁喜怔住。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饿虎岗上的那些好汉们呢?"
熊九道:"他们听人说起王大小姐和金枪徐的那-战,就全都赶到杏花村去了。"
邓定侯立刻躬身道:"告辞。"
熊九道:"你们也想赶到杏花村去?"
邓定侯点点头。
老人眼里第三次露出了那种有趣而狡黠的笑意,道:"到了那里,千万莫忘记替我问候那朵红杏花,就说我还是不嫌她老,还等着她来找我。"
车马已启行,熊九太爷还站在门外,带着笑向他们挥手。
从车窗里望去,他的人越来越小,头顶却越来越亮。
邓定侯忽然笑道:"其实我也早就见过了,只不过一直懒得跟他打交道而已。"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昏庸自大的老头子,想不到……"
丁喜道:"想不到他却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点点头,微笑道:"而且是条很可爱的老狐狸。"
丁喜伸直了双腿,架在对面的位子上,忽然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笑个不停。
邓定侯道:"你笑什么?"
丁喜笑道:"假如我们真的能替他跟红杏花撮和,让他们配成一对,那岂非一定很有趣?"
邓定侯大笑,道:"假如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情愿输给你五百席酒席。"
丁喜的人立刻又坐直了,道:"真的?"
邓定侯道:"只要你能叫那老太婆来找他,我就认输了。"丁喜道:"一言为定?"邓定侯道:"一言为定。"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聪明的丁喜一定有这种本事,可是他却情愿输。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熊九和红杏花这么年青的老人。
所以他们就应该永远有享受青春欢乐的权利。
所以他希望他们真的能生活在一起。
他也相信,假如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人能让那妖精去找那老狐狸,这个人一定就是丁喜。
红杏花忽然从藤椅中跳起来,跳得足足有八尺高,人还没有落下来,就一把揪住了丁喜的衣襟,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丁喜赔笑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话都是那老狐狸说的。"
红杏花瞪眼道:"他真的说我怕他?"
丁喜道:"他还跟我打赌,说你绝不敢走进熊家大院一步。"
他作出一副不服气,一副要替红杏花打抱不平的样子,他恨恨道:"最气人的是,他居然还说你一直都想嫁给她,他却不要你。"
红杏花又跳了起来:"你最好弄清楚,是他不要我,还是我不要他!"
丁喜道:"当然是你不要他。"
红杏花道:"你跟他赌了多少东道?"丁喜道:"我没有赌。"红香花道:"为什么?"
丁喜叹道:"因为我知道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是永远也弄不清楚的,就让他自己去自我陶醉,我倒也不会少掉-块肉。"
红杏花瞪着他,忽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又顺手打碎了酒壶,然后就象是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了出去。
丁喜摸着自己的脸,喃喃道:"看来这次她真的生气了。"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丁喜苦笑道:"我看不出,却摸得出,我至少已挨过她七八十个耳光,只有这次她打得最重。"
邓定侯道:"就因为打得重,可见她早已对那老狐狸动了心,只不过自己想想,毕竟已有了一大把年纪,总不好意思临老还要上花轿。"
丁喜失笑道:"答对了,有奖。"
邓定侯叹了口气;"我本来一直认为他用的这法子很不高明,想不到你用来对付她,倒真的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后悔,本不该跟我打赌的。"
邓定侯故意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经输了吗?"
丁喜道:"难道你认为你自己现在还没输?"
邓定侯淡然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到熊家大院去的?"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
邓定侯道:"她连一点行李也没有带,连一样事都没有交待,就会这样走了?"
丁喜微笑道:"她不想走的时候,你就算明火烧了她的房子,她还是一样会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里。"
一直斜倚在旁边软榻上的小马,忽然也笑了笑,接着道:"她若想到一个地方,就算光着屁股,也一定会去的。"
邓定侯忍不住大笑,道:"看来你们两个人的确都很了解她。"
邓定侯道:"哦?"
马道:"她明明知道我宁可让伤口烂出蛆来,也不愿这么样躺在床上的。"
他整个人就象是件送给情人的精美礼物一样,被人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邓定侯看着他,笑道:"幸好你这次总算听了她的话,伤口里若真的烂出蛆来,那滋味我保证一定比这么样躺着还难受得多。"
丁喜也同样在看着这个象礼物般被包扎得很好的人,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岳麟、万通他们还没有来了?"
马显得很诧异,反问道:"他们会来?"
丁喜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不停地往四面搜索,就象是条猎狗。
一条已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狗。
马道:"你在找什么?"
丁喜道:"狐狸。"
马笑了,一笑起来,他的伤口就痛,所以笑得很勉强。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屋子里有狐狸?"
丁喜道:"可能。"
邓定侯道:"老狐狸在熊家大院。"
丁喜道:"小狐狸却可能在这里。"
邓定侯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丁喜道:"当然是母的。"
邓定侯也笑了。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好象同时有人摔破了七八个杯子。
这间房是红杏花的私室,外面才是贩卖酒的地方。
马皱眉道:"这一定是老许伺候得不周到,客人们发了脾气。"
老许就是杏花村唯一的伙计,又老又聋,而且还时常偷喝酒。
这时外面又是"哗啦啦"-声响,酒壶杯子又被摔破了不少。
邓定侯也不禁皱起了眉,道:"这位客人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
马眼珠子转了转,道:"岳老大的脾气一向不小,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丁喜已冲了出去,邓定侯也蹬着冲了出去。
马看着他们冲出门。
马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就好象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只听外面一个人大声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有走?"
这人的声响沙哑低沉,果然是"日月双枪"岳麟的声音。
另外一人道:"我们等你已经等得快要急出病来了,你却躲在这里喝酒。"
这人的声音又尖又高,恰好跟岳麟相反,却是岳麟的死党,"活陈平"陈准。
活陈平和立地分金一向形影不离,他既然来了,赵大秤当然也在。
"万通呢?"这是丁喜的声音。
通的胆子最小,从来不肯落单,别人都来了,他怎么会没有来?岳麟道:"你要找他?"
丁喜道:"嗯。"
岳麟冷冷道:"他好象也正想找你。"丁喜道:"他的人在哪里?"陈准道:"就在附近,不远。"
赵大秤道:"只要你有空,我们随时都可以带你去找他。"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奇怪,竟象是隐藏着什么阴谋-样。
一一他们对丁喜会有什么阴谋?
马又皱起了眉,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他身后忽然伸出了-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子里本来没有别的人,这人是哪来的?难道是从他后面的衣柜里钻出来的?
马显然早已知道衣柜里有人,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意外,却压低了声音,道:"快躲进去,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进来。"
"不会的。"这人也压低了声音,俯在他肩上轻轻耳语。
"丁喜好象在急着找万通,-定会马上就跟着我们去。"
马道:"他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先进来告诉我一声的。"这人道:"也不会。"
马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怕别人跟着他进来,他不愿别人看见你这样子。"
马还没有开口,已经听见丁喜在外面大声道:"好。"
岳麟道:"外面那辆马车是你的吗?"
丁喜道:"是别人送给我的。"
陈准冷笑道:"原来小丁现在交的都是阔朋友,所以才会把我们忘记了。"
赵大秤道:"能交到阔朋友也是好事,我们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多多少少也可以沾点光。"
几个人冷言冷语,终于还是跟着丁喜一起走了出去,大家谁都没有问起邓定侯。
"神拳小诸葛"名头虽响,黑道朋友见过他真面目的却不多。
脚步声忽然就已去远了,外面只剩下老许一个人在骂街。
"你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乱碰杯子干什么?**你姐!"
然后外面又传来一阵车辚马嘶声,转眼间也已去得很远。
马和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好象彼此都再也舍不得放开。
车子里坐七个人虽然还不算太挤,可是邓定侯却已被挤到角落里。
因为坐在他这边的几个人,有两个是大块头,尤其是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把开山大斧的,一条腿就比陈准整个人都重。
"这个人一定就是大力神。"
邓定侯看来象是已睡着,其实却一直在观察着这些人的。
尤其是岳麟,---个人被称做"老大",总不会没有原因的。
岳老大的身材并不高大,肩却极宽,腰是扁的,四肢长而有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看见一块块肌肉在衣服里跳动不停。
他的脸上却很少有什么表情,古铜色的皮肤,浓眉狮鼻,却长着双三角眼,眼睛里精光四射,凛凛有威,虽然一坐上车就没有动过,看起来却象是条随时随地都准备扑起来择人而噬的高山豹子。"这个人看来不但彪悍勇猛,而且还一定是天生的神力。"
邓定侯又从他的手,看到他所拿的枪。
他的手宽阔粗糙。
他总是把手平平地放在自己膝盖上,除了小指外,其它的指甲都剪得很秃,仔细一看,才看得出是用牙齿咬的。
"这个人的外表虽然冷酷无情,心里却一定很不平静。"
邓定侯观人于微,知道只有内心充满矛盾不安的人,才会咬指甲。
那对份量极重的"日月双枪",并不在他手里,两杆枪外面都用布袋套着,也有个人专门跟着他,为他提枪。
这人也是个彪形大汉,看来比大力神更精悍,此刻就坐在岳麟对面,一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枪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离开过。
陈准却是个很瘦小的人,长得就象是那种从来也没有做过蚀本买卖的生意人一样,脸上不笑时也象是带着诡笑似的。
他们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丁喜,竟象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子里还有邓定侯这么样一个人。
丁喜当然也不会着急替他们介绍,微笑着道:"你们本来是不是准备到杏花村去喝酒的?"
岳麟扳着脸道:"我们不是去喝酒,难道还是去找那老巫婆的?"
想喝酒的人,喝不到酒,脾气当然难免会大些。
丁喜笑了笑,从车座下提出了一坛酒,拍开了泥封,酒香扑鼻。
陈准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酒。"
赵大秤皮笑肉不笑,悠然道:"小丁果然越来越阔了。居然能喝得起这种好几十两银子一坛的江南女儿红,真是了得。"
陈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什么大小姐、小姑娘送给他的定情礼。"
大力神忽然大声道:"不管这酒是怎么来的,人家总算拿出来请我们喝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说他的不是?"
岳麟道:"对,我们先喝了酒再说。"
他一把抢过酒缸子,对着口"咕噜咕噜"的往下灌,一口气至少就已喝了一斤,
陈准忽又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的酒,百年难遇,万通却喝不到,看来这小子真是没有福气。"
丁喜道:"对了,我刚才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今天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陈准道:"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丁喜道:"在哪里?"
陈准道:"就在前面的一个尼姑庙里。"
丁喜道:"尼姑庙?为什么睡在尼姑庙里?"
陈准带笑道:"因为那庙里的尼姑,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一个漂亮。"丁喜道:"尼姑他也想动?"
陈准道:"你难道已忘了他的外号叫什么人?"
丁喜大笑。
陈准眯眼笑着道:"无孔不入的意思就是无孔不入,一个人名字会叫错,外号总不会错的。"
青山下,绿树林里,露出了红墙一角,乌木横匾上有三个金漆脱落的大字:"观音庵。"
你走遍天下,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可以找到叫"观音庵"的尼姑庙,就好象到处都有叫"杏花村"的酒家一样。
尼姑庵里出来应门的,当然是个尼姑,只可借这尼始既不年青,也不漂亮。
事实上这尼姑比简直红杏花还老。
就算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这种年纪,都绝不会漂亮的。
丁喜看了陈准一眼笑了笑。
陈准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是说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个漂亮,这是最老最丑的-个,所以只够资格替人开门。"
丁喜道:"最年青的一个呢?"
陈准道:"最年青的一个,当然在万通那小子的屋里了。"
丁喜道:"他还在?"
陈准道:"-定在。"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笑,道:"现在就算有人拿扫把赶他,他也绝不会走。"
他们穿过佛殿,穿过后院,梧桐树下一间禅房门窗紧闭,寂无人声。
"万通就在里面?"
"嗯。"
"看来他睡得就像是个死人一样。""像极了。"
老尼姑走在最前面,轻轻敲了一下门,门里就有个老尼姑垂首合什,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尼姑果然年青多了,至少要比应门的老尼妨年青七八岁。
应门的尼姑至少已有七八十岁。
丁喜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最年青的一个?"
陈准道:"好象是的。"丁喜笑了。
陈准道:"我们也许会嫌她年纪太大了些,万通却绝不会挑剔。"
丁喜道:"哦?"
陈准道:"因为现在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对他来说,都是完全一模-样的。"
丁喜道:"为什么?"
陈准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丁喜已看见了万通。
通已是个死人。
子里光线很阴暗,一口棺材,摆在窗下,万通就躺在棺材里。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时最喜欢穿的那身蓝绸子衣服。
衣服上也没有血渍,他身上也没有伤口,但他却的的确确已死了,死了很久。
他的脸蜡黄干瘦,身子已冰冷僵硬。
丁喜深深吸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岳麟道:"昨天晚上。"
丁喜道:"是怎样死的?"
岳麟道:"你看不出?"
丁喜道:"我看不出。"
岳麟冷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再仔细看看,多看几眼了。"
陈准道:"最好先解开他的衣襟再看。"
丁喜迟疑着,推开窗子。
七月黄昏时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棺材里的死人身上。
丁喜忽然发现他前胸有块衣襟,颜色和别的地方有显著的不同,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己渐惭开始枯黄腐烂了。
岳麟冷冷道:"现在你还看不出什么?"丁喜摇摇头。
岳麟冷笑着,忽然出手,一股凌厉的掌风掠过,这片衣襟就落叶般被吹了起来,露出了他蜡黄干瘦的胸膛,也露出那致命的伤痕。
-块紫红色的伤痕,没有血,连皮都没有破。
丁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这好象是拳头打出来的。"
岳麟冷笑道:"你现在总算看出来了。"
丁喜道:"一拳就已致命,这人的拳头好大力气。"
陈难道:"力气大没有用,还得有特别的功夫才行。"
丁喜承认。
陈准道:"你看不出这是什么功夫?"
丁喜迟疑着,道:"你看呢?"
陈准道:"无论哪一门、哪-派的拳法,就算能一拳打死人,伤痕也不是紫红的。"丁喜道:"不错。"
陈准道:"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拳法是例外的。"丁喜道:"哪种拳法?"陈准道:"少林神拳。"
他盯着丁喜,冷冷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必说,你也一定知道。"
陈准道:"你再仔细看看,万通的骨头断了没有?"丁喜道:"没有。"陈准道:"皮破了没有?"丁喜道:"没有。"陈准道:"假如有一个人一拳打死了你,你死了之后,骨头连一根都没有断,皮肉连一点都没损伤,你看这个人用的是哪种拳法?"
丁喜道:"少林神拳。"
陈准道:"会少林神拳的人虽然不少,能练到这种火候的人有几个?"
丁喜道:"不多。"
陈准道"不多是多少?"
丁喜道:"大概……大概不超过五个。"
陈准道:"少林掌门当然是其中之一。"
丁喜点点头。
陈准道:"少林南宗的掌门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丁喜又是点点头。
陈准道:"嵩山寺的那两位护法长老算不算在内?"
丁喜道:"算。"
陈准道:"还有-个,你看是谁呢?"
丁喜不说话了。
陈准忽然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本来都不该问他的,因为你知道得一定比他清楚。"
邓定侯道:"我知道什么?"
陈准道:"你最少应该知道,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那四个老和尚外,还有一个是谁?"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陈准笑了笑道:"因为你就是这个人。"
赵大秤道:"除了少林四大高僧外,唯一能将少林神拳练到这种火候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陈准道:"所以昨天晚上杀了万通的人,也一定就是邓定侯。"
岳麟冷冷地看着丁喜,冷冷道:"我现在只问你,你这朋友是不是邓定侯?"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问题你也该问他的,他比我清楚得多。"
邓定侯道:"我却有件事不清楚。"岳麟道:"你说。"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要杀万通?"
岳麟道:"这问题我正想问你。"
邓定侯道:"我想不出。"
岳麟道:"我也想不出。"
邓定侯苦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出,我也根本没理由要杀他。"
岳麟道:"但你却杀了他,所以更该死。"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根本不是我杀了他的。"岳麟道:"没有。"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真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岳麟道:"我若是时常跟别人讲理的话,现在早巳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转向丁喜,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兄弟?"
丁喜承认。
岳麟道:"我在有酒喝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一半?我在有十两银子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五两的?"
丁喜点头。
岳麟盯着他,道:"那么你现在准备站在哪一边?你说!"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岳麟一定会给他这么样一个选择。
--不是朋友,就是对头。
-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就像是原野中的野兽一样,永远有他们自己简单独特的生活原则。
岳麟冷冷笑道:"假如你想站在他那边,帮他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卖友求荣的人很多,而你并不是第一个。"
丁喜看看他,又看了看邓定侯,道:"我们难道就这样杀了他?"
岳麟道:"他既然来了,就非死不可。"
丁喜道:"我们难道连一点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岳麟道:"你必也该知道,我们杀人的时候,绝不给对方一点机会,任何机会都不给。"
丁喜道:"因为辩白的机会,时常都会变成逃走的机会。"岳麟道:"不错。"
丁喜道:"只不过我们若是杀错了人呢?"
岳麟玲冷道:"我们杀错人的时候很多,这也不是第一次。"
丁喜道:"所以冤枉的,死了也是活该的。"岳麟道:"不错。"
丁喜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样看来,你恐怕只有认命了。"邓定侯苦笑。
丁喜道:"你本就不该学少林神拳的,更不该叫邓定侯。"
邓定侯道:"所以我错了?"
丁喜道:"错得很厉害。"
邓定侯道:"所以我该死?"
丁喜道:"你想怎么样死?"
邓定侯道:"你看呢?"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看你最好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他忽然出手,以掌缘猛砍邓定侯的咽喉。
这是致命的一击,他们的出手,也像是野兽扑人一样,凶猛、狠毒、准确、绝不容对方有一点喘息的准备机会。
先打个招呼再出手,在他们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孩子们玩的把戏,可笑而幼稚。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一个人也只能死一次。
这一击之迅速凶恶,竟使得邓定侯也不能闪避,眼看着丁真的手掌已切上他的喉结,岳麟目中不觉露出了笑意。
这件事解决得远比他想象中还容易。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处理时用的方法正确,就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岳麟正对自己所用的方法觉得满意时,丁喜这一击竟突然改变了方向,五指突然缩回,接着就是一个肘拳打在岳麟左肋软骨下的穴道上。
这一击更迅速准确,岳麟竟完全没有招架抵挡的余地。
他立刻就倒下去。
五虎怒吼着挥拳,提枪的火速撕裂枪袋,用力抽枪,陈准、赵大秤想夺门而出。
只可惜他们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一步。
丁喜和邓定侯已双双出手,七招之间,他们四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邓定侯长长吐出口气,嘴角还带着笑意,谊;"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你。"
丁喜道:"你看得出我不会真的杀你?"邓定侯点点头。
丁喜道:"你若看错了呢?"
邓定侯道:"看错了就真的该死了。"
丁喜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倒是真沉得住气。"
岳麟虽已倒在地上,却还是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喜微笑道:"你也用不着生气,卖友求荣的人,我又不是第一个。"
邓定侯笑道:"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丁喜道:"何况我这样做,只不过我知道这个人绝对没有杀死万通,昨天晚上,我一直都愿他在一起。"
邓定侯道:"我虽然练过少林神拳,却没有练过分身术。"
丁喜道:"只可惜你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所以我只有请你们在这里休息休息,等我查出了真凶,我再带酒去找你们赔罪了。"
他实在不愿再去看这些人恶毒的眼睛,说完了这句话,拉着邓定侯就走。
邓定侯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丁喜道:"去找人。"
邓定侯道:"找尼姑?"
丁喜淡淡地道:"我对尼姑一向有兴趣,不管是大尼姑、小尼姑都是一样。"
刚才那两个尼姑本来还站在院子里,现在正想溜,却已迟了。
丁喜已窜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
老尼姑吓得整个人都软了,颤声道:"我今年已七十三,你……你要找,就该找她。"
丁喜笑了,邓定侯大笑。
慧能本已吓白的脸,却又胀得通红,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像到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丁喜笑道:"原来尼姑也一样会出卖尼姑的。"
邓定侯笑道:"尼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慧能的肩,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个人绝不会做什么太可怕的事,最多只不过……"
丁喜好象生怕他再说下去,立刻抢着道:"最多只不过问你们几句话。"
慧能终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她的眼色是庆幸,还是失望。
丁喜只好装着看不见,轻轻咳嗽两声,沉下脸,道:"屋子里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慧能道:"昨天半夜。"
丁喜道:"来的几个人?"
慧能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丁喜道:"四个活人,一个死人?"
慧能道:"五个活人。"
老尼姑抢着道:"可是他们今天出去的时候,却已剩下四个人。"
丁喜眼睛亮了,道:"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老尼姑道:"不知道。"
丁喜道:"真的不知道?"
老尼姑道:"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们曾经到后面的小土地庙里去过一趟。"
丁喜道:"那里有什么人?"
老尼姑道:"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个地窖。"
邓定侯的眼睛也亮了。
邓定侯道:"你知道少了的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一定是小苏秦,苏小波。"
邓定侯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丁喜道:"是个很多嘴的人,你若想要他保守秘密,唯一的法子就是……"
邓定侯道:"就是杀了他?"
丁喜笑了笑,道:"但若他是你的大舅子,你应该怎么办呢?"
邓定侯道:"我当然不能让我妹子做寡妇。"
丁喜道:"当然不能。"
邓定侯道:"所以我只有把他关在地窖里。"
丁喜大笑,道:"小诸葛果然不愧是小诸葛。"
邓定侯道:"小诸葛并不是他大舅子。"
丁喜道:"岳麟却是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假如她妹妹是跟他-样的脾气,苏小波就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丁喜忽然皱起了眉,道:"你不是他舅子,那凶手也不是。"
邓定侯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苏小波杀了灭口。"
丁喜道:"所以我们若还想从苏小波嘴里问出一点秘密,就应该赶快到土地庙去。"
百里长青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巳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让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象孩子急着撤尿一样。
车马飞驰,直奔城外。"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找个地方睡觉去。""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象生来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他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车马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眼,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愿我们火拼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谊:"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象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喜欢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象他这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岗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用那种眼色来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了?"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那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象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没有问,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经越来越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屁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做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窜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人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子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别人把他当个冷酷的人。"
丁喜谊;"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问,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象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组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么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车马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窜出了树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的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绝不能让对方发现她的行踪,所以她虽然急着赶路,却还是没有骑马,马走得虽然比车快,却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枪。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车马巴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象是片柏叶般挂了上去。
车马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问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象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的确象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象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车马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
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风中立刻传来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车马已近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不放在心上。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解不开的结
--五月十三,天帝诞辰。
他还有个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是五月十三日,他好象在无意中听见过的。这朋友是谁?
邓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往道旁直冲了过去。
车马忽然翻倒。
邓定侯双臂一振,凌空拔起。
道旁的草丛中,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马腹上。
还有个人也从道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只听赶车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声音尖锐,果然是王大小姐的声音。
她冲过来拉车门,想拿车厢里的霸王枪,黑衣人却已凌空向她扑下。
邓定侯本来可以乘这时候走的,这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他没有走。
他不能看着王大小姐死在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这人的面具来。
黑衣人凌空下击,如鹰搏兔,王大小姐竟连闪避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致命,不留活口。
这黑衣人双手触及了她的头发,突听"呼"的一声,一服劲风从旁边撞了过来。
少林神拳!
据说这种拳法练到炉火纯青时,在百步外就可以致人于死。
邓定侯的神拳虽然还没有这种威力,但一拳击出,威力已十分惊人。
黑衣人只有先避开这一拳,招式虽然撤回,余力却未尽。
王大小姐还是被他的掌风扫及,"砰"的一声撞在马车上,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邓定侯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个护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逼着嗓子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怕邓定侯听出他本来的声音?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认得我,我也一定认得你,所以你只要一出手,五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是谁了。"
黑衣人冷冷笑道:"你看着。"
这三个字说出,他已攻出两招,邓定侯刚闪避开,还击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变化奇诡,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种不同门源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时,五指弯曲如鹰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鹰爪攻"。
这一招还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转开,出手已变成了武当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邓定侯还击一招,他双手突发,连消带打,竟是岳家散手中的杀着"烈马分鬃",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踢出了一着北派扫堂腿。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拐子鸳鸯脚",然后忽然又沉腰坐马,近通中宫,双拳带风,直打胸膛,竟变成了邓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这五招间的变化,实在是瑰丽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谁?"
邓定侯看不出。
他只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伯的事--就是他实在也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神拳小诸葛"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他都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刚猛一路,全凭一口气,现在他的气已馁,拳势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变,竞以北派劈挂掌,混合着大开碑手使出来。
这正是掌法中最刚烈最威猛的一种。
他以刚克刚,以强打强,七招之间,邓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车轮还在转动,马的嘶声已停顿,王大小姐从车窗里抓出了她的枪,还没有拔出来。
突听"喀嚓"一声,转动的车轮被打得粉碎,接着又是"格"的一响,竟象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王大小姐转过头,才发现邓定侯的一条手臂已抬不起来。
黑衣人出手却更凶、更狠,他已决心不留下一个活口。
王大小姐脸上汗珠滚滚,还是拔不出这杆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嵌住了的霸王枪。
邓定侯肘间关节被对方掌锋扫着,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这种剧烈的痛苦,却激发了他的勇气,使得他更为清醒。
他以一只手击出的招式,竟比两只手还有效。
他的声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拼来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容易就倒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倒下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象流星般飞了过来。
黑衣人一侧身,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夺"的钉在马车上,竟是柄短剑,-柄剑锋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剑。
邓定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已看出黑衣人脸上起了种面具都掩不住的变化。
他精神-振,奋力攻出二拳。
黑衣人却忽然凌空跃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这时,又是寒光一闪,王大小姐终于拔出了她的霸王枪。
邓定侯一回手,乘着她这一拔之力,将这杆枪标枪般地掷了出去。
一丈三尺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枪锋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只见黑衣人凌空-个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这杆枪,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声惨呼,一个人被枪锋钉在地上。
黑衣人却又借着一枪下戳的力量,弹丸般从枪杆下弹了起来,又是凌空几个翻身,竟掠出十余丈,身形在远处树梢又-弹,就看不见了。
邓定侯几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门下虽然并不以轻功见长,他自己却一向喜欢轻功。
他的轻功身法别有传授,在这方面,他-向很自负,总认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他。:可是现在他跟这个黑衣人一比,这个人若是飞鹰,他最多只不过是只麻雀。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应该回去多练几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实在太多。
就在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离开女人之时,已有个女人走过来,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虽然冰冷,声音却是温柔的:"你伤得重不重?"
邓定侯苦笑着摇头。
有些人好象命中注定就离不开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会找上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来了?"
邓定侯已不必回答这句话,他已看见丁喜慢吞吞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钉在马车上的短剑:"这是你的剑?"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刚才那个黑衣人,好象已认得你这柄剑?"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盯着他道:"他是不是也认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我只知道我不认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不认得他?"
丁喜板起脸,冷冷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真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刚才就是从你那边逃走的。"
丁喜摇头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脸,道:"他刚才既然是从你那边逃走的,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为你们的霸王枪,先替他开了路。"
王大小姐说不出话来了。
丁喜走过来,拔起了霸王枪,忽又冷笑道:"他的确应该谢谢你们,本来他已来不及把这个人杀了灭口,你们却及时把这杆枪送给了他。"邓定侯轻咳两声,苦笑道:"他杀的这个人是谁?"丁喜道:"苏小波。"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苏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丁喜又慢慢地走过来,拔出了车上的剑,邓定侯道:"这的确是口好剑。"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已看不见了。丁喜一反手,这柄剑就忽然缩入了他的衣袖。邓定侯道:"你刚才那一剑虽然并不想伤人,却已把别人吓走了。"
丁喜道:"你怎么知道我那一剑不想伤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柄剑钉在马车上,只钉入了两寸。"这是事实,车上的剑痕犹在。邓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这柄剑的锋利,若是真的想伤人,这一剑掷出,就算打在石头上,至少也应该打进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气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邓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那个黑衣人总是被这一剑吓走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怕的当然不是这剑,而是你这个人。"
丁喜淡淡道:"也许他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邓定侯道:"他至少知道这是你的剑,至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走。"
丁喜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说出来,只不过现在……"
丁喜道:"现在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丁喜道:"你为什么不问?"
邓定侯盯着他的眼圈。
邓定侯道:"你心里究竟隐藏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说。"
邓定侯道:"我怎么会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断定我心里有事?"
邓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也藏着件事,没有说出来。"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有个人虽然是在关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长的地方,却是闽南。"
丁喜听着。
邓定侯道:"闽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里出头,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到外面来闯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到关外。"
王大小姐道:"他们?"
邓定侯道:"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当然不止一个人。"
王大小姐脸色又发了白,道:"你是说,我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
邓定侯道:"我现在说的只是一个人,他在闽南闯过天下,却在关外成名,所以他跟你父亲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脸色更苍白,握紧他的手,道:"你说的是百里长青?"
邓定侯点点头道:"一个人发迹之后,总不愿再提起以前那些不得意的往事,所以他和你父亲在闽南那一段经历,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怎么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我老婆的娘家,恰巧是闽南的武林世家,她的一个大伯,以前还跟百里长青有过来往。"
提起她的妻子,他就在有意无意间,轻轻放开了王大小姐的手。
王大小姐没有注意。
邓定侯又道:"闽南的武林世家,大多数都很保守,因为他们的乡土观念很重,语言又和中原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子弟,很少到中原来。"
王大小姐道:"所以百里长青在闽南的往事,中原人很少有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我老婆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大伯是辽东大侠的老友,她也觉得很有光彩,她甚至还知道百里长青的生日。"
王大小姐道:"是吗?她怎么会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的大伯曾经告诉过她,百里长青的生日,跟她是同一天。"
王大小姐道:"哪一天?"
邓定侯道:"五月十三。"
繁星在天,大地更安静,暖风吹过树梢,柔软如情人的呼吸。
丁喜忽然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反应,
丁喜道:"不说话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都已认定了百里长青就是那该死的天才凶手?"
王大小姐恨恨道:"看来他还是个该死的奸细。"
邓定侯道:"我们的联营镖局若是组织成功,青龙会的势力就难免要受到影响,所以他就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了你。"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他这样做,不但破坏了开花五大大旗的威信,而且还可以坐收渔利。"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但他却想不到聪明的丁喜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的计划既然已注定失败,他就只有再发动第二次。"
了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幸好他早已将青龙会的势力,渗透入饿虎岗,饿虎岗恰巧又发起了一个黑道联盟,他就决心要把这组织收买了,让黑道上的朋友和开花五犬旗火拼。"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只可惜饿虎岗上的兄弟们,还有些不听话的,他既然无法收买到这些人,于是就索性把他们杀了灭口。"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然后他再让我们来替他顶这个黑锅,叫你也回不了饿虎岗,因为他对聪明的丁喜多少还有些顾忌。"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大王镖局坚决不肯加入开花五犬旗,也许就因为王老爷子早已知道了他的阴谋,他们早年在闽南时,本是很亲密的朋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据说青龙会的发祥地,本来也在闽南,王老爷子早年时,说不定也会加入过他们的组织。"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等到青龙会要把势力扩展到中原镖局时,当然就会要王老爷子为他们效力,但这时王老爷子已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虽然被他们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所以才会惨死在他们手下。"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笑了笑,道:"你已经说了九句有理,一定是真的认为我有理了?"
丁喜也笑了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连一点证据都没有看见。"
邓定侯道:"你要什么样的证据?"
丁喜道:"随便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邓定侯道:"假如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能把百里长青当作凶手?"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是王老爷子的朋友,早年也曾经在闽南鬼混过,我们走镖的路线和秘密,只有他完全清楚,他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练过百步神拳,甚至连你用的兵器都知道。"
他叹息着,又道:"所有的条件,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符合,这难道还不够?"
丁喜道:"还不够。"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符合这条件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邓定侯道:"除了他还有谁?"
丁喜又笑了笑,道:"至少还有你。"
邓定侯道:"我?"
丁喜道:"你也是王老爷子的朋友,你的妻子既然是闽南人,你当然也到闽南去过,你们镖局的秘密,你当然也知道。"
邓定侯苦笑道:"而且我当然也练过百步神拳,而且练得不错。"
丁喜微笑道:"我当然也知道体绝不会是凶手,我只不过提醒你,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邓定侯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只忘了一点。"
丁富道:"哦?"
邓定侯道:"这些条件,我并不能完全符合,因为我直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知道你用的什么兵器。"
丁喜不能否认。
邓定侯道:"近来你的名气虽然也已不小,可是江湖中的人见过你的兵器的却不多。"
丁喜也不能否认。他的确一向很少出手,要解决困难时,他使用的是他的智慧,不是他的剑。
邓定侯一直都在盯着他,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和那凶手串通的,只不过,,。"
丁喜道:"只不过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总觉得你应该认得百里长青。"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对你的事,好象很了解,你对他的事,好象也很关心"
王大小姐忽然冷笑着道:"不但关心,而且一直都在为他辩白,难道……"
丁喜也在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是他的儿子?"
王大小姐道:"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你既然要为他辨白,也应该拿出征据来。"
丁喜道:"所以我就应该跟你们到俄虎岗去?"
王大小姐道:"不管'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现在都已回到了饿虎岗。"
丁喜道:"所以我现在就应该跟你们去?"
王大小姐终于承认:"我就是要你现在就去。"
丁喜道:"哈哈。"
王大小姐道:"哈哈是什么意思?"
丁喜道:"哈哈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不去就是不去。"
王大小姐怔住。她看看邓定侯,邓定侯也只有看看她。
丁喜悠然道:"两位还有什么高论?"
王大小姐真的着急了,连眼圈都已急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小马的下落?"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问?"
他冷冷的接着道:"他又不是个小孩子,难道还要人一天到晚地跟着他,喂他吃奶?"
王大小姐脸也红了,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可是他们也已经去了饿虎岗,你难道--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
邓定侯已经先着了急,抢着问道:"他们是几时去的?"
王大小姐道:"我到酒楼去跟你们见面的时候,本来是叫他们在客栈里等我的,谁知道…。,"
邓定侯道:"谁知道你……等你回去时,他们两人已经走了?"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琳告诉我,小马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的丁大哥。"
邓定侯道:"他知道你去找丁喜,当然不敢再等在那里挨骂。"
丁喜沉着脸道:"我唯一要骂的人,就是我自己。"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样,小马总是你的好兄弟,现在饿虎岗虽然是把你当做叛徒,当然也不会放过他。"
丁喜道:"哼。"
王大小姐道:"他们临走的时候,还交待过客栈的帐房,说他们要先到饿虎岗去看看,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有话给老山东的。"
邓定侯道:"现在他到饿虎岗去,简直就等于是送羊入虎口,所以……"
王大小姐抢着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尽快赶去。"丁喜道:"哼哼。"
王大小姐道:"哼哼又是什么意思?"
丁喜冷冷道:"哼哼的意思就是,不管你们到哪里去,我都要去睡觉了。"
驾车的马,本来不会是好马,但归东景的马,却没有一匹不是好马。
丁喜刚才临走的时候,已将这匹马系在树上,他看来虽然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做事一向很仔细,因为他从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
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后面跟着,一个人走回来,从车箱里找出半坛酒,一口气喝下去,就跳上车顶,舒舒服服地躺下,放松了四肢。
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当然也只有跟着他来了。
他们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一这里虽然不会有虎狼,蛇虫却一定会有的,生个火总是安全些。
邓定侯也是个做事仔细的人,所以他们才活到现在。
"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我带着有金创药,我替你看看。"王大小姐忽然显露了她女性的温柔。
她轻轻撕开了邓定侯的衣袖,用一点儿烧酒为他洗净伤口,倒了一点儿药在上面,再撕开自己一条内裙,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的动作温柔而体贴,只可惜丁喜完全没有看见。
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卷起来作枕头,睡得好舒服。
王大小姐好象也没有看见他,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看看这个人,在这种地方他居然也能睡得着。"
邓定侯笑了笑,道:"据说他从小就在江湖中流浪了。象他这种人,有时连站着都能睡觉的。"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又忍不住道:"他难道一直都没有家?"
邓定侯道:"好象没有。"
王大小姐仿佛在叹息,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据说没有家的人,总是对朋友特别够义气的,他却好象是个例外。"
邓定侯道:"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王大小姐道:"哼。"
邓定侯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吃的苦太多,所以做事就比别人小心些。"
王大小姐冷笑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象他这样怕死。"
邓定侯看着她,微笑道:"你好象对他很不满意?"
王大小姐道:"哼哼。"
邓定侯微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不喜欢你了?"王大小姐道:"我…"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些人心里虽然喜欢一个人,嘴里却绝不会说出来的;有时他心里越热情,表面上反面越冷淡。"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的身世孤苦,生活又不安全,而且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在别人的刀剑下,所以他们若是真喜欢一个人时,反而要尽量疏远她。"
王大小姐道:"因为他不愿连累了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丁喜是这种人?"邓定侯道:"他是的。"
他叹息着,又道:"他表面看来虽然很洒脱,很开朗,其实心里却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好象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总是尽可能了解别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老头子总是比较容易谅解年青人的。"
王大小姐嫣然一笑,道:"象你这样的老头子,世界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这时一阵仲夏之夜的柔风,正吹过青青的草地。
星光满天,火光闪动,映红了她的脸,风中充满了绿草的芬芳,绿草柔软如毡,
她笑得又那么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炔。
他并不是那种一见了美丽的女人就会心跳的男人,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如也将就在这里睡一夜,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王大小姐点点头,道:"现在并不太热,我们就睡在火旁边好不好?"邓定侯好象吓了一跳:"我们?"
王大小姐道:"你流了很多血,一定会觉得冷的,当然应该睡在火光旁边。"邓定侯道:"可是你……"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也睡在这里,我怕蛇。"邓定侯道:"你……你可以睡到车上去。"
王大小姐道:"蛇难道不会爬到车上去?"她嫣然一笑,又道:"假如你怕我,我可以睡得离你远一点儿,我的睡象很好,绝不会滚到你身边去的。"她的睡象并不好,年青的女孩子,睡象都不会太好,何况,一个象她这么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在这种草地上,当然睡不安稳。
睡梦中,她忽然翻了身,一只手竟压到邓定侯胸口上了。她的手柔软而纤美。邓定侯连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对年青美丽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兴趣。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叹了口气,禁止自己想下去。他开始想丁喜--
这个年青人的确有很多长处,他喜欢他,就好象喜欢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这几年来,他的确太冷落她了,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他需要时,她就算已沉睡,还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他。
想起了他们初婚时那些恩爱缠绵的晚上,想起了她的温柔与体贴,想起了她柔软的腰肢,想起了丰满修长的双腿……
他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他轻抚着臂上的伤口,忽然觉得很疲倦,非常疲倦……他睡着了。
丁喜却还没有睡得着,他们刚才说的话,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他心里喜欢你,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邓定侯的确很了解他,却还了解得不够深。
他疏远她、冷淡她,并不是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因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种别人永远无法解释的自卑,已在他心里打起了结,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饥饿、恐惧、寒冷,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湿透,就会不停地打冷战。
他的童年,实在比噩梦还可怕。
现在这些悲惨的往事虽然早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
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永远也没法消除的。
"你好象总是替别人着想,好象总是这么样了解别人…。,"
他又想到:邓定侯的确是个好朋友、好汉子,他已经欠他太多,几乎很难还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欢她。
虽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这些事对丁喜说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绝不能对不起朋友的。
"-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对朋友总是特别够义气。"
"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马这一去,的确是送羊入虎口的。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看着?
他闭上眼睛,决心要小睡片刻,明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繁星满天,夜风温柔。
明天一定最好天气。
旭日东升。
第一线朝阳冲破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邓定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王大小姐柔软乌黑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也很长,她的双颊嫣红,柔发上带着种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邓定侯大醉后醒来时,常常会在自己身旁发现一个陌生而年青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到他床上来的。
可是这-次……
他没有想下来,悄悄地站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车顶上的丁喜已不见了,系在树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清晨郊外的空气很新鲜。
邓定侯见到马车还停在原来之处,不过那匹马和丁喜去了哪里?
良驹是不会自己走脱的,一定有人把马匹解开。这是丁喜所做的吗?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但似乎还没有把醉后的酒意消脑子有点模糊。他想着:丁喜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魔索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永远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好象有一点,其实却绝对的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也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愿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该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定会跟着去的。"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邓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绝他。"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渐渐大了,正应该走点路。"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和老头子打交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汉。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老山水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厨子,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老山东。
这个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把这两个人当做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做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者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又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反问:"我象个有钱人?"
他不象。
从头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嫌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有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来象个大男人,喝起酒来象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样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象你这样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去了。"
邓定侯道:"他有什么话交待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来了,你究竟怎样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经有点变了,但是他却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象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佳插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说是黑道上的好汉。"
老山东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上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自己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很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的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越来越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的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技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谈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考山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为这样子。"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个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是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别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狠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点儿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想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板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一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的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的一排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窜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象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钉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巳准备好一只麻袋,用两只手张开。
快索再一抖,这个人就象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霎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悦丽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听不见了。
两匹马忽然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揖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甩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简直就象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象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邓定侯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这个人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直在关外?"
邓定侯点头道:"他的名字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才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还逍逐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个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了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胁,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的,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太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侠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五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全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但愿让兄弟们发现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邓定侯接着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象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的特殊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笑着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的。"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的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但客栈里太脏,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王大小姐脸红了。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他只是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开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会的。""我也希望他不会。"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进暗巷,这时夜色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那是谁的眼睛?
大宝塔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正象是条魔索,有时它岂非也会象条毒蛇般紧紧地把一个人缠住,让你空有满腹雄心,满身气力,却连一点儿也施展不出。
有时它又会忽然飞出来,夺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象是丁喜夺走那开花五犬旗。有时它还会突然把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缠在一起,让他们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脱。
这小镇上最高的一栋屋子就是万寿楼。
丁喜正躺在万寿楼的屋脊上。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仰视着满天星光。
他没有动。
命运已象条魔索般,将他整个人都拥住了,他连动都不能动。
他心里也有条绳子,还打了千千万万个结。什么结能解得开?
只有自己打的结,自己才能解开。
他心里的结,却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噩梦般的童年,凄凉的身世,艰车的奋斗,痛苦的挣扎,无法对人倾说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个结。
何况还有那永无终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仅是孤独,刚才看见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忍受的一种。
只不过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绝了别人,别人才会遗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却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们永远和好。
他的祝福诚恳而真挚,却也是痛苫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会了解"误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风从山边吹过来时,传来了敲更声。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掠向远山。
远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岗,已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黑暗永远不会太久长的。,青色的山岗又浸浴在阳光下,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这破旧的馒头店,也显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点,用馒头蘸着烧鸡卤吃。
馒头是刚出笼的,热得烫手,烧鸡卤却冰冷,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比邓定侯拳头还大的馒头,她已经吃了两个。
虽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来,躲在房里偷偷地冲了个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却特别振奋,胃口也特别好。她毕竟还年轻。
邓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东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没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客栈不去睡,却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东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为我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已红了。
老山东眯着眼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老山东大笑,道:"丁喜这小子,果然有两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来找酒;"这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要喝两杯庆祝。"
喜欢喝酒的人,总是能找出个理由喝两杯的。
邓定侯也笑了。
老山东已找出个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满满的。
邓定侯道:"我们少喝点行不行?"
老山东用眼角瞄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邓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东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邓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东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会来,因为他的孙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时才吃烧鸡,而且要吃新鲜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要我们坐在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东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干等的,我的酒足够把你们两个人都泡得完全湿透。"
他又举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现在我们就喝酒来庆祝,未免还太早了些。"
老山东皱着眉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也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虽然对他好,可是,,"
老山东道:"可是那小子却总是对你冷冰冰的,有时还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这样子。"
老山东又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故意作出这样子来。我早就说过,这小子是个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用两只手捧起涸碗,好象准备一口气喝下去。
邓定侯并没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时,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笃"的一响。
门还没有开,门外已贴上了一张红纸。
"老板有病,休业三天。"
可是"笃"的一声响过了之后,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撞翻了一张桌子,桌子又擅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没有发脾气,因为这个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东皱眉道:"难道你已经喝醉了?"
胡老五扶着桌子,弯着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样子。
老山东又问道:"是不是孙毅急着要吃烧鸡?"
胡老五摇摇头,忽然又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邓定侯看看老山东:"这是怎么回事?"
老山东苦笑道:"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怪物,现在……"他没有说下去。
他忽然看见桌缝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卷,邓定侯当然也看见了。
胡老五刚才就是扶着这张桌子的。
他特地赶来,一定就为了送这个小纸卷。
孙毅并没有要下山买烧鸡,他却非急着送来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来。
他已是个残废人,走这段路并不容易,简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为了朋友,他也肯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这么拼命,这纸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个人的手一起去拿纸卷,手伸得最快的当然是邓定侯了。
展开纸卷,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今夜子时,大宝塔。"
粗糙的纸,字迹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定侯道:"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子时,要我们到大宝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
邓定侯道:"那件事说不定就是揭破这秘密的关健。"
王大小姐道:"大宝塔是个地名?"老山东道:"大宝塔是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老山东道:"就在山神庙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庙在哪里?"老山东道:"就在大宝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老山东道:"不能。"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老山东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叹了口气,道:"因为那地方是个去不得的地方。"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据说到那里去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回来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道:"那地方难道有鬼?"
者山东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去过?"
老山东道:"就因为我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象是开玩笑。
王大小姐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沉思着,道:"这么样看来,大宝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更非去不可。"
邓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强,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一-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他们去自投罗网。
但他们还是非去不可。
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
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
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
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
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逼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草囊里,把革囊盘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鸡和馒头。"
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伯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越说越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接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出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截露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象是-块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
你无论说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象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
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
老山东道:"这根本不是一座宝塔。"
老山东说话好象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
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东道:"烧鸡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鸡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
老山东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
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越多,话也就说得越少了。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的,听说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盖好。"王大小姐道:"现在呢?"
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
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岂非压死了很多人?"
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阴魂总是不散的,所以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
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老山东道:"能。"
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阴森森的灯光,就象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
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
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经准备冲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想到那个人的阴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看,又何必来呢?"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唇。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
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
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塞住你的嘴。"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他若是站在宝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了。
巨大的山峦阴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
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耍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挥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塔顶上当然有人,一盏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