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这些临床疗法的新朋友”

但范内瓦·布什却不为所动。1945年,他发表了一篇深深影响杜鲁门总统的报告,名为《科学,永无止境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在报告中,他提出了和自己战时研究模式完全相对的科学研究观点,他写道:“基础研究,在研究时不考虑实际结果,其研究结果是普遍性知识,以及对于自然及其法则的理解。这种普遍性知识提供了能解决很多重要实际问题的方法,尽管它可能无法为其中任何一个具体问题提供完整、明确的答案……”

“基础研究带来了新知识,提供了科学的‘资本’。它创造了使实际应用项目得以立足的‘科学基金’……基础研究是科技发展的领跑者。19世纪,建立在大量欧洲科学家基础研究之上的“美式机械创造力”,极大地推动了科技的进步。但现在时过境迁,如果一个国家只能依靠别国来更新基础科学知识,那么它会在工业化进程中丧失先机,在世界贸易中失去竞争力。”

布什主张:方向明确、目标清晰的“计划性”科学虽然在战争年代红极一时,但并不代表美国科学未来的可持续模式。布什认为,即使是广受赞扬的“曼哈顿计划”,也得益于基础研究的成果。的确,原子弹是“美式机械创造力”的产物。但是这种“美式机械创造力”是立足于对原子特点及所蕴含能量的基础科学发现之上的。显然,这些基础研究并没有以制造任何与原子弹有关的东西为目标。虽然原子弹诞生于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但从知性的角度来讲,它深深根植于战前欧洲物理和化学的研究。这个战时美国科学界标志性的国货,从根本上说,是一件舶来品。

布什由这一切所得到的教训是:目标导向的策略在战时卓有成效,但在和平时期却鲜见其功。“正面攻击”在战地上有用,但在战后,科学不能由命令主导。所以,布什努力推进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科学发展模式,提倡赋予学者对自己的研究拥有完全的自主权,并优先开展开放式研究。

这项计划对美国政府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1950年成立的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就是明确为鼓励科学自主而建立的。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述,它适时转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布什式的)协调政府资金与科学独立的伟大设计”。这种新的科学研究文化——“长期、基础的科学研究,而不是单纯地针对疾病治疗和预防”——很快在国家科学基金会以及后来的国家卫生研究院中生根发芽。

对于拉斯克派人而言,这一矛盾让人深思。他们认为,抗癌斗争恰恰需要那种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行之有效的专注与纯粹的奉献精神。第二次世界大战明显地给医学研究负载了过多的新问题和新的解决方法;它推动了新的复苏技术的开发、对血液和冷冻血浆的研究、肾上腺皮质醇对休克、大脑及心脏血流作用的研究等。正如美国医学研究委员会主席,A.N.理查德(A.N.Richards)所言,在医学史上,从未有过“医学、科学工作者这么协调地合作”。

这种志同道合的感觉,激励了拉斯克派人士:他们需要一个抗癌的“曼哈顿计划”。他们逐渐意识到不再需要等待癌症基本问题的解决就可以发动对癌症的全面进攻。就像法伯当年没有氨基喋呤在普通细胞中作用的知识,更不明白它在癌细胞中的效果,就已经进行了早期的白血病试验。20世纪20年代,英国数学家奥利弗·海维塞德(Oliver·Heaviside)曾以玩笑的口吻写了一个故事,描写一位科学家在餐桌上沉思:“我是否应该因为不了解消化系统而拒绝吃饭呢?”对于海维塞德的这个问题,法伯可以加上自己的问题:我该因为尚未解决基本的细胞机理问题,就拒绝抗击癌症吗?

对于这种困惑,其他科学家也深有同感。为人坦率的费城病理学家斯坦利·黎曼(Stanley·Reimann)写道:“癌症工作者必须明白他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不仅是因为工作‘有趣’,而是为了帮助解决癌症问题。”布什倡导的开放式、因好奇心驱使的研究——“有趣的”科学——已经僵化为教条。要对癌宣战,就必须推翻这种教条。

首先,也是最具深远意义的一步,就是组建一个专注于研发抗癌药物的团队。1954年,在拉斯克派进行了一番热烈的政治游说之后,参议院授权国家癌症研究所以更加明确的方向和目标设立一个研究化疗药物的项目。到1955年,初见成果,名为癌症化学疗法国民服务中心(CCNSC)的机构已经全力投入运作。在1954年至1964年间,这家机构测试了82700种合成化学试剂、115000种发酵产品和17200种植物衍生物,每年对约100万只小鼠开展各种化学试验,以寻找一种理想的药物。

法伯虽感欣喜但依然缺乏耐心。1955年,他在给拉斯克的信中写道:“这种热情……这些化疗的新朋友……的热情是令人振作的,并且似乎是建立在真挚的基础上的。”“不过,看起来仍然慢如龟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乐享‘发现新大陆’的项目,有时感觉很无趣”。

与此同时,法伯开始加速进行在波士顿的药物研究工作。20世纪40年代,土壤微生物学家塞尔曼·瓦克斯曼(Selman·Waksman)对土壤微生物世界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并提纯了一系列不同种类的抗生素。(正如青霉菌株能产生青霉素一样,细菌也能产生抗生素,与其他微生物进行“化学战”。)在一种叫作“放线菌”的杆状微生物中,就有这样一种抗生素。瓦克斯曼称其为“放线菌素D”。放线菌素D是一种巨大的分子,形状像古希腊雕像,上面有一个小的无头“躯干”和两个展开的翅膀。瓦克斯曼发现它能与DNA结合并破坏DNA。它拥有杀死细菌细胞的能力。但不幸的是,它同样也能杀死人体细胞,这就限制了它作为抗菌剂的用途。

但一种细胞毒素总是能激起肿瘤学家的兴奋感。1954年夏天,法伯说服瓦克斯曼寄了很多抗生素给他,其中就包括放线菌素D,他想用这些药在小鼠肿瘤上作一系列测试,以便把它们改用作抗肿瘤试剂。法伯发现,放线菌素D对小鼠有显著效果。仅仅少量的放线菌素D就能使许多鼠类癌症消失,包括白血病、淋巴瘤以及乳腺癌。法伯满怀期待地写道:“我们或许还不能称之为‘治愈之药’,但也很难把它们归为别的什么。”

1955年,受到“治愈”动物效果的激励,他开始进行一系列实验以评估药物在人体内的效果。然而,放线菌素D对于儿童白血病没有效果。法伯并不灰心,他对275名癌症患儿用药。患儿的病症中包括淋巴瘤、肾瘤、肌肉瘤以及神经细胞瘤等各种癌症。这种实验对药剂师来说如同一场噩梦。放线菌素D具有很强的毒性,必须在盐水中充分稀释;即使只有微量渗出血管,周遭的皮肤都会变黑坏死。儿童的血管较细,药物在他们体内往往由静脉流入头皮。

在这些早期试验中,有一种癌症产生了反应,就是维尔姆斯氏瘤(Wilms tumor)。这是一种少见的肾癌。多见于幼儿,其治疗方法是通过外科手术切除感染的肾脏,术后再对感染的肾脏床进行X射线放射治疗。但用局部疗法不能治愈所有的维尔姆斯氏瘤。在部分病例中,在发现病症时,肿瘤就已经转移了,通常是转移到肺。这时,再要治愈维尔姆斯氏瘤就很难,往往要连续用X射线轰击并搭配各种药物,但效果很难持久。

法伯发现,通过静脉注射放线菌素D,能有力地抑制这些肿瘤向肺转移,通常能产生持续数月的症状缓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如果X射线和抗生素都能独自对抗维尔姆斯氏瘤的转移的话,那么把这两者结合运用,效果会怎样呢?1958年,他请朱利奥·德·安吉奥(Giulio·D·Angio)和奥德里·埃文斯(Audrey·Evans)这一对年轻的放射线研究夫妇和一位叫唐纳德·平克尔(Donald·Pinkel)的肿瘤学家加入到这一研究项目中。几个月内,这个小组确定X射线和放线菌素D有显著的协同作用,彼此成倍地增加了对方的毒性效果。这种结合疗法对患有转移性癌症的儿童迅速取得了疗效。德·安吉奥回忆:“在大约三周内,之前由维尔姆斯氏瘤转移到肺部的肿瘤被完全清除了。想想一个人首次能理直气壮、充满信心地说‘我们治好了他’,多么令人兴奋!”

这些发现所产生的热情很具有传染性。尽管X射线和化疗的结合并不总能产生长期效果,但维尔姆斯氏瘤是第一个对化学疗法产生反应的、传染性的固体肿瘤。法伯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取得了由治疗液态癌症到固态癌症的飞跃。

到20世纪50年代晚期,法伯充满了强烈的乐观心态。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吉米基金会造访的人可能目睹了一种与之有微妙不同的、复杂的现实。索尼娅·戈尔斯坦(Sonja·Goldstein)两岁的儿子大卫,在1956年通过化学疗法治愈了维尔姆斯氏瘤。在她看来,这家诊所一直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既美妙又悲惨……难以言喻的压抑,同时无法形容地充满希望”。走进癌症病房的那一刻,戈尔斯坦写道:“我感到一种兴奋的暗流,一种(持续的)就要看到曙光的感觉,尽管一再受挫,却让我依旧充满希望。”

“我们走进一间大厅,墙上装饰着纸板火车。到病房的途中有一个看起来很逼真的停止标志,闪烁着红、绿、黄三种灯光。(孩子们)可以爬进火车头拉铃,在病房的另一端是一个实物大小的汽油泵,上面标着加油量和价格……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有一种过分自信的装饰,几乎到了如精神病院一样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的确是一间精神病院,不过是由癌症构成的精神病院,就像一个沸腾的箱子,充斥着疾病、希望和绝望。大约四岁大的珍妮,在角落里玩着一套崭新的蜡笔。她的母亲是一位迷人但易激动的女士,一直牢牢地盯着她,用像钳子一样的目光紧紧地护着孩子,盯着她弯腰挑拣各色的蜡笔。在这里,没有无意义的行为;任何事情都可能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或一种预兆。戈尔斯坦意识到,珍妮“患有白血病,因为黄疸住院治疗。她的眼睛现在还是黄色的”。——这是突发性肝功能衰竭的征兆。和病房里许多病人一样,珍妮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她深深迷恋的一只铝制茶壶。

“一个小女孩坐在大厅里的手推车上,起初,我以为她的眼睛是被打成乌青的……两岁大的女孩露西患上了一种扩散到眼睛后部引起出血的癌症。她长得并不漂亮,从第一天开始就哭个不停。黛比也是如此,她只有四岁,是个天使般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由于病痛皱着眉头。她和露西患的病一样——成神经细胞瘤(neuroblastoma)。泰迪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我过了好几天才鼓足勇气走进去,因为骨瘦如柴的泰迪不但双眼失明而且脸部畸形。他的肿瘤由耳后开始,逐渐吞没到头部的一侧,阻碍了正常的生理活动。他通过鼻孔的管道进食,但意识完全清醒。”

在病房各处,有一些小发明和即兴制作,这些通常是法伯自己的作品。因为孩子们常常很疲惫,不能走路,所以房间四处散置着小小的木头手推车,方便患儿相对自由地四处移动。手推车上吊着化疗用的静脉输液架,以便能随时随地开始化疗。戈尔斯坦写道:“我所见到的最凄惨的景象就是小手推车里载着的孩子,腿或胳膊上紧紧地绑着输液针,还有高高的输液架和滴管。这些合成的效果就像一艘只有桅杆却没有帆的船,在波涛汹涌的无边海面上孤独地漂流。”

每天晚上,法伯会来到病房。他就像是船长,强力驾驶自己的无帆之舟驶过这片凶险未知的海域。法伯在每张床前停留,记笔记、讨论病情,也常常严厉指示身后的随行人员——住院医生、护士、社工、精神病医师、营养师和药剂师。法伯坚持认为,癌症是一个“总体性疾病”。这种病不仅从身体上,还从精神上、社会上、情绪上紧紧咬住病人。只有发动一场多方面、多学科的攻击,才有可能战胜这种疾病。他把这个理念称为“全面照料”。

但尽管竭力提供了“全面照料”,死亡仍然在病房中无情地蔓延。1956年冬,大卫求诊的几周之后,接连不断的死亡袭击了法伯的诊所。白血病女孩贝蒂第一个死去。然后是四岁的珍妮,那个喜欢铝制茶壶的女孩。接下来是患有成视网膜细胞瘤的泰迪。一周后,另一名白血病患儿阿克塞尔口中大量出血而死。戈尔斯坦观察到,“死亡呈现出一种程式化的形态——父母出现在孩子的病房里,正如他们之前可能定期几天探视孩子一样。一位护士把他们带到医生的小办公室,医生进来关上他身后的门。之后,护士送来咖啡。再然后,她递给这些父母一个大的棕色纸袋,里面是(孩子)全部的遗留物件。几分钟后,我们散步回来,发现另一张床空了。就此结束”。

1956年冬天,在历经了一番艰苦而长期的战斗后,索尼娅三岁的儿子大卫·戈尔斯坦在吉米基金诊所死于转移性维尔姆斯氏瘤。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是在氧气面罩下迷迷糊糊的抽泣中度过的。索尼娅·戈尔斯坦带着她的棕色纸袋离开了医院,纸袋里装着孩子的遗物。

但法伯并未悲伤失态。几百年来,一直空空如也的癌症化疗武器库,现在已被新药填满。这些发现带来了巨大的可能性:药物的排列组合、药量和给药时间的变化,两种、三种、四种药物的疗法实验。至少在理论上,如果一种药失败了,还可以换另一种药重新治疗癌症,或者一种药物组合失败了,还可选择另一种组合。法伯一直催眠般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全面出击的开始。

在医院14楼的病床上,卡拉仍处于被“隔离”的状态。她被关在一个凉爽、无菌的房间里,在那里,即使空气分子都要通过几十层滤网才能进入。她的衣服上满是抗菌肥皂的味道。电视屏幕时明时暗。食物用托盘送进来,上面标着表示勇敢、乐观的菜名——“健身土豆沙拉”或者“基辅鸡肉卷”,但是每样菜尝起来都像烧过了头,没滋没味的。(确实如此,因为食物在送进隔离病房前必须灭菌消毒。)卡拉的丈夫是一名电脑工程师,每天下午过来陪在她的床边。母亲金妮每天机械地坐在椅子里摇晃,就像我在第一天早上见到她时那样。当卡拉的孩子们戴着口罩和手套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把脸转向窗外静静地哭了。

对于卡拉来说,这些天身体上的隔离演变成了更沉重、更强烈的寂寞,心理上的孤独比身体上的监禁更加令她痛苦。她说:“在最初的两周,我完全退变成另一个人。进入隔离病房和走出去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反复思考自己熬过这一切幸存的几率有多少。30%,还不到1/3。我常在夜里重复这个数字。晚上我辗转反侧,凝视着天花板思索:30%意味着什么?在30%的时间里能发生什么?我30岁了——大概是90岁的30%。如果在一场游戏里有人给我30%的胜算,我会下注么?”

卡拉到达医院的那天早上,我带着厚厚一叠纸走进她的房间。那是化疗同意书——允许我们立刻开始向她体内注入毒素,杀死癌细胞。

化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大概持续一个月。快速持续地投药,期望缓解白血病,但同时这些药肯定也会杀死她体内的正常细胞。她的白细胞数量将如自由落体一般直线下降,一路降到零。在命悬一线的那几天,她会处在现代医学促成的生死边缘:一种完全没有免疫系统、对周围环境毫无抵抗力的状态。

如果白血病的确得到了缓解,那么我们将用几个月的时间来“巩固”并强化这种缓解效果,那将意味着施行更多的化疗,但药量会减少,间隔会拉长。她可以出院回家,每周过来进行化疗。巩固和强化还需要八周,也许更长。

或许还会发生我留到最后才想说的最糟的情况。急性淋巴母细胞白血病有一个很恶劣的倾向,那就是它会隐藏在大脑中。无论通过静脉注射给卡拉的化疗有多么强劲,都不能进到她大脑周围的淋巴间隙和脑室中。血脑屏障本质上使大脑成为一个白血病细胞的“保护区”(这个词很不幸意味着你自己的身体可能助长了癌症)。想要把药物直接送入“保护区”,必须把药物通过一系列脊髓穿刺,直接注入卡拉的脊髓液。可能还会用到全脑放射疗法,用高渗透的X射线直接穿过她的颅骨,用来预防白血病细胞在她的脑中增殖。如果治疗有效,两年内,卡拉还要接受多次化疗,来“维持”我们取得的疗效。

诱导、强化、维持、治愈。用铅笔画的箭头把白纸上的四个点连起来。卡拉明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未来两年要用的各种化疗药物念给她听的时候,她像小孩子发现了一段新的绕口令一样,轻声重复着这些名字:“环磷酰胺、阿糖胞苷、强的松、天冬酰胺酶、阿霉素、硫鸟嘌呤、长春新碱、6-巯基嘌呤、氨甲喋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