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比断头台还嗜血的怪物”
白血病的医学意义,一直与其高发病率不相称……事实上,在治疗全身系统性白血病时所遇到的问题,为整个癌症研究指明了所要采取的大方向。
——乔纳森·塔克(Jonathan·Tucker)
《艾莉:对抗白血病的孩子》(Ellie, AChilds Fight Against Leukemia)
对已扩散的癌症进行的治疗,成功的很少……往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肿瘤越长越大,而病人越变越瘦小。
——约翰·拉斯洛(John Laszlo)
《儿童白血病的治疗:进入奇迹时代》
(The Cureof Childhood Leukemia, into the Ageof Miracles)
西德尼·法伯接到化学品包裹之际,正值医学史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20世纪40年代末,在全美各地的实验室和诊所中,新发明的药品滚滚而来。其中最具标志性的是抗生素,如在“二战”期间被利用到穷尽的珍贵药品青霉素(1939年,青霉素要从用药患者的尿液中重新提取、回收,再次提炼出每一颗珍贵的药物分子)。但到了50年代初期,青霉素的产量达到了几千加仑。1942年,默克公司发出的第一批青霉素虽仅有5。5克,却是美国库存抗生素的一半。十年后,青霉素得以高效地大批量生产,每一支的价格已降至4美分,仅为半加仑牛奶成本的1/8。
新的抗生素也随青霉素接踵而来:1947年,推出氯霉素;1948年,四环素。1949年冬天,又一种神奇的抗生素——链霉素,从一个养鸡场院落的菌块中提取出来,《时代》周刊(Time)在其封面上惊呼:“良药就在自家后院。”在儿童医院偏僻的一角有一座红砖建筑,这就是法伯私人的后院,微生物学家约翰·恩德斯(John·Enders)在那里用旋转的塑料瓶培养脊髓灰质炎病毒。在此基础上,萨宾(Sabin)和索尔克(Salk)将实验成果推向高潮,培养出了脊髓灰质炎疫苗。新的药物在以惊人的速度相继出现:到了1950年,有一半以上的常用药品在十年前都是闻所未闻的。
也许比这些神奇药物意义更重大的,是发生在公众健康和卫生领域的变化大大改变了美国的疾病面貌。原本可以在几星期内造成整个地区人口大量死亡的传染病——伤寒,随着几座城市大力改善市政供水、清洁水源,逐渐消失了。就连肺结核这种19世纪臭名昭著的“白色瘟疫”,其发病率也急剧下降。从1910年到1940年,肺结核发病率下降了一多半,这主要是由于卫生条件的改善和公共卫生的努力。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美国人的预期寿命从47岁增长到了68岁。这种寿命的大幅度增长,超过了以往几百年成就的总和。
“二战”后医学取得“横扫天下”的胜利,说明了在美国人的生活中,科学和技术具有引发变革的伟大力量。医院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从1945年到1960年,在全国范围内兴建了近千家新医院;1935年至1952年之间,求医患者的人数从700万增加到了1700万,增长了两倍多。随着医疗护理条件的显著改善,人们对“治愈疾病”也寄予了更大的期望。正如一位医学院学生观察到的:“当医生告诉病人他的病情无药可治时,病人难免觉得受到了冒犯,甚至会怀疑医生是不是已经落伍了。”
居住在卫生的郊区新城的年轻一代,梦想着“有病皆愈”——没有疾病、没有死亡的人生。他们受到“人生天长地久”的催眠,尽情地享受耐用消费品,如船一样大的斯图贝克汽车(Stude bakers)、人造丝的休闲西服、电视机、收音机、度假别墅、高尔夫俱乐部、烤肉、洗衣机。在长岛的土豆田里建起来的郊区定居点莱维敦(Levit town)就是这样一个象征性的乌托邦;在人们的焦虑排行榜上,“疾病”已经落在了“养育子女”和“财务问题”之后,排在第三名。事实上,“养育子女”成为了一项当时前所未有的举国事业,生育率稳步攀升,1957年,在美国每七秒就有一名婴儿出生。如同经济学家约翰·加尔布雷思(John·Galbraith)所描述的“富裕社会”同样被人们想象为一个永远年轻、永葆健康的无敌社会。
然而在所有的疾病中,癌症却拒绝跟随“前进的步伐”。如果肿瘤纯粹只是局部性的(即局限于单一器官或部位,可以由外科医生切除),那么它尚有被治愈的机会。这些步骤后来被称为“切除”,是19世纪“外科手术大进步”所传承下来的遗产。比如,一个孤立的恶性乳房肿块,可以通过“根治性乳房切除术”进行切除。这是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伟大的外科医生威廉·霍尔斯特德于19世纪90年代首创的技术。随着20世纪初X射线的发现,放射线也可以被用于杀死局部位置上的肿瘤细胞。
但是从科学上来讲,癌症仍然是一只黑箱。最佳治疗法是把这种神秘实体整个切掉,而不是用较深邃的医疗见解进行治疗。医生治愈癌症(如果可以治愈的话)只有两种手段:手术切除肿瘤或用放射线烧灼——在灼热射线与冰冷刀具之间做出选择。
1937年5月,几乎在法伯开始化学药物实验的整整十年前,《财富》(Fortune)杂志公布了它对癌症医学做的所谓“全景调查”。报告非常令人不安地说:“令人吃惊的事实是:不论是治疗还是预防,都没有引入新的治疗原理……对该病的治疗方法已经更高效、更人性化了,技术精湛的现代无痛手术,已经取代了无麻醉剂、亦不消毒的原始手术。用X射线和激光进行的辐射治疗,取代令过去几代患者痛彻骨髓的咬食腐蚀剂的手段……但事实上,癌症的‘治愈’仍然只依靠两个原理——去除和破坏病变组织(前者通过手术,后者通过X射线),尚未证明有其他治疗手段。”
《财富》杂志这篇文章的标题为《癌症大黑暗》。作者认为“黑暗”指的不仅是医学上的黑暗,也同样来自于政治。抗癌医学之所以“卡壳”,不但是卡在“环绕癌症的医学谜团”上面,也卡在“对癌症研究的全面忽视”这一环节。“在美国,致力于基础癌症研究的基金会不超过二十几家。提供的经费也从500美元到200万美元不等。但其总值肯定不会超过500万美元……而大众却乐于一下午就花费这笔总值的1/3去观看一场大型的橄榄球比赛。”
与科研经费的停滞状态相比,癌症本身的迅速崛起更令人印象深刻。在19世纪的美国,癌症肯定已经存在并且被注意到了,但是,当时癌症在很大程度上仍潜伏在众多常见疾病的阴影之下。1899年,水牛城的著名外科医生罗斯威尔·帕克(Roswell·Park)认为,癌症总有一天会超越天花、伤寒、肺结核,成为全国最主要的死亡原因。这一言论当时被视为“危言耸听”,是一个日夜都在做癌症手术的人的夸张揣测。然而,在这个十年结束的时候,帕克的言论变得越来越具有可信度,且越来越像“先见之明”。当时,伤寒除了一些零星的爆发,正变得越来越罕见;天花病例也逐渐绝迹,到1949年,它在美国完全消失。而与此同时,癌症已经超越了其他疾病,在“夺命杀手的阶梯上”一路攀升。从1900年到1916年,癌症的死亡率增长了29。8%,略高于结核病;到1926年,癌症已成为全美第二常见的死因,仅次于心脏疾病。
向全民呼吁建立一个全国性应对癌症方案的并不仅仅有《癌症大黑暗》这一篇文章,1937年5月,《生活》(Life)杂志也发布了自己的“讨癌檄文”,传达了同样的紧迫感;在当年4月和6月,《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就“癌症发病率上升”先后发表了两份报告。当1937年7月“癌症”出现在《时代》周刊上的时候,人们对“癌症问题”的兴趣,就像一个疯狂的传染源,在媒体上激烈地蔓延。
在美国,自从20世纪初,就不断有人呼吁“建立一个系统性对抗癌症的国家响应机制”。1907年,一群癌症外科医生聚集在华盛顿威拉德饭店,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美国癌症研究会(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Cancer Research),向国会争取更多的资金用于癌症研究。1910年,在该组织的游说下,塔夫脱总统向国会提议建立癌症研究的国家实验室。尽管该计划起初赢得了人们的关注,但是几经尝试之后,由于缺乏政治上的支持,这一计划在华盛顿被搁置起来。
20年代末,塔夫脱做出提案的十年之后,癌症研究领域找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新斗士——马修·尼利(Matthew·Neely)。这位来自西弗吉尼亚州费尔蒙特的律师,个性坚韧、为人热情,第一次入选参议院。尼利虽然在政治科学方面经验较少,但已经注意到在过去十年中,癌症死亡率的显著增加——从1911年的7万人达到1927年的11。5万人。尼利请求国会拨款500万美元,奖励“能够阻止人类癌症的任何研究信息”。
这样一个浅薄的提议,相当于在警长办公室里挂上一幅通缉犯的照片,当然只能招来浅薄的反应。在几个星期内,尼利在华盛顿的办公室就被数以千计的信件淹没了,从江湖医生到信仰治疗师都纷纷推销自己的“治癌良方”:面膜、补药、油膏、涂油手帕、药膏、圣水……这些反馈激怒了国会,最终批给了尼利的“癌症防治法案”5万美元,近乎闹剧似地将其预算砍到了只有之前所要求数额的1%。
1937年,不屈不挠的尼利再次入选参议院,并发起了又一次全国性抗癌运动。这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跟参议员荷马·伯恩(Homer·Bone)和众议员沃伦·马格努森(Warren·Magnuson)采取联合行动。到这个时候,癌症已经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财富》和《时代》周刊的文章激起了公众的焦虑和不满,而政治家们则急于表现出具体的回应。同年6月,参众两院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共同起草了一项立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初步的听证,该法案在国会火速通过了各种程序,于1937年7月23日得到一致通过。两周后,8月5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国家癌症研究所法案”(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Act)。
该法案催生了一个国家级科学机构——国家癌症研究所(NCI)。该机构旨在协调各类癌症研究与教育。研究所设立了一个科学家咨询理事会,成员来自各大学和医院。地点设在距离首都只有几英里的郊区贝塞斯达(Bethesda),研究所拥有最先进的实验室、闪闪发光的大厅和会议室、绿叶覆盖的拱廊和花园。1938年10月3日,在为实验室建设破土动工之际,伯恩参议员信誓旦旦地宣布:“国家正集结全力征服癌症,这是有史以来鞭笞人类的最大祸害。”经过近20年几近徒劳无功的努力,一个“协调性对抗癌症的国家响应机制”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所有这一切都在朝正确方向迈出勇敢的一步,但这一步生不逢时。1938年初冬,贝塞斯达的国家癌症研究所园区刚刚启动几个月,世界就风云突变,对抗癌症的斗争被另一种战争带给世人的震撼所掩盖。这一年的11月,纳粹军队在全德国展开反犹太人的行动,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赶进集中营。冬末,亚洲和欧洲各地爆发了军事冲突,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揭开序幕。到了1939年,这些小规模冲突导致了战争全面爆发,1941年12月,美国也卷入了全球战火,再难脱身。
战争需要国家大幅调整“优先事项”的安排。国家癌症研究所曾希望把在巴尔的摩的美国海军医院,改组为临床癌症中心。随着战争的爆发,该医院被迅速改建成了一所战地医院。科研经费停滞,被分流到与战争直接有关的项目。科学家、游说者、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从公众关切的“雷达屏幕”上消失了。一名研究人员回忆说:“大多数人都销声匿迹,他们的贡献通常在讣告中才能看到。”
人们也差点为国家癌症研究所写了“讣告”!国会承诺对“系统性抗癌响应机制”投入的资金从未兑现,国家癌症研究所也被打入“冷宫”。40年代,研究所虽然配备了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现代化设施,但是景色焕然的园区却沦为了一座“科学的鬼城”。一位科学家开玩笑地称它是“一处美好、安静的乡间僻壤。那些日子里在阳光充足的大窗户下迷迷糊糊地打盹儿很是惬意”。
大众对癌症的呐喊也陷入了沉默。经过媒体简短而混乱的注意之后,癌症再次成为一种只能小声嘀咕、没人公开谈论的疾病。50年代初,身为乳腺癌幸存者,同时也是抗癌倡导者的范妮·罗斯诺女士(Fanny·Rosenow)致电《纽约时报》,要求刊登女性乳腺癌患者支持团体的广告。电话接通了,令人费解的是,接电话的是该报的社会版编辑。当罗斯诺提出要求刊登她的声明之后,只听到电话另一头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对方说:“对不起,罗斯诺女士,但《纽约时报》不能在版面上刊登‘乳’或者‘癌’这两个词。”
“也许,你可以说将召开一个关于胸壁疾病的会议。”编辑继续说。
罗斯诺大为反感,挂断了电话。
法伯在1947年进入“癌症世界”时,十年前的舆论浪潮已完全消退。癌症已再次成为一个政治上无声的疾病。在儿童医院通风良好的病房内,医生与患者正在进行着一场仅属于他们自己的癌症战争。而在楼底下的通道里,法伯则以他的化学品和实验,开启了一场一个人的战斗。
这种孤立反而是法伯取得早期成功的关键。法伯与公众监督的聚光灯绝缘,促使他可以针对令人困惑的“癌症版图”中的一小片进行研究。白血病是疾病中的一个“孤儿”——内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无药可救;外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谁也不能对血液开刀。用一位医生的话来说,“从在某种意义上讲,在‘二战’以前,白血病甚至算不上是癌症”。这种疾病寄生于疾病王国的“边陲”,是一个潜伏在学科之间和科室之间的“贱民”——恰与法伯本人同病相怜。
如果说白血病“属于”某一个领域的话,那就是对正常血液进行研究的血液科了。法伯认为,如果要找到对这一疾病的治疗方法,就应该从血液研究入手。如果他能发现正常血细胞是如何形成的,就能倒过来找出阻止异常白血病细胞生长的途径。于是,他的策略是采用“从正常到异常”这种方法,“反向”对抗癌症。
法伯对正常血液知识的了解大多得自于乔治·迈诺特(George·Minot)。迈诺特身材消瘦、头顶渐秃,眼窝深陷但目光锐利,举手投足颇有贵族气质。他管理的实验室位于波士顿的哈里森大街一座有柱廊的砖石建筑中,距离朗伍德大街那一大片包括儿童医院在内的医疗建筑群仅数英里之遥。就像许多哈佛大学的血液学家一样,法伯在加盟儿童医院之前,曾于20年代在迈诺特那里接受过短期培训。
每十年,都有一个独特的“血液之谜”。在迈诺特的时代,这个谜题是恶性贫血症。“贫血”是红血细胞的缺乏,最常见的形式就是缺乏生成红细胞的关键养分——铁。但是,迈诺特所研究的这个“贫血症”变种——恶性贫血,并不是由于缺铁引起的(事实上,它的名字来源于固执地采用“补铁”来治疗贫血的标准疗法)。患者被喂入难以下咽的混合食物——半磅鸡肝、半熟的汉堡包、生猪胃,甚至还有一次吞下了迈诺特的一位学生反流的胃液(伴有黄油、柠檬和香菜做调料)。最终1926年,迈诺特及其研究组令人信服地得出结论:造成恶性贫血的原因,是缺乏一种关键的微量营养素,一种后来被确定为维生素B12的单分子。因为这一开创性工作,迈诺特和他的两位同事荣获了1934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迈诺特证明,只要引入一种单分子就可以治疗这种复杂的血液系统疾病,使血液恢复正常。血液这种器官,其活动的开与关,是由“分子开关”控制的。
还有一种迈诺特研究小组尚未研究的营养性贫血,它滋生于万里之外英国商人拥有的孟买织布厂里。工厂由当地榨骨吸髓的爪牙代理管理。这里的工资一直维持在极低水平,导致工人们生活在赤贫中,营养不良、缺医少药。因此,从道德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恶性”贫血。20世纪20年代,英国医生为这些工人做身体检查,以研究这种长期营养不良产生的影响。他们发现,其中许多人,特别是妇女分娩后,发生了严重的贫血(这是又一个“殖民地的诱人魅物”——在大量的人口中创造某种苦难状况,然后进行社会学或医学的实验)。
1928年,年轻的英国医生露西·威尔斯(Lucy·Wills)刚从伦敦妇科医学院毕业,靠着一笔补助金远赴孟买,以研究这种贫血症。威尔斯是血液学家中的另类,她受到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愿意冒险远赴一个遥远的国度,幻想解决一种神秘的贫血症。她知道迈诺特的工作。但是她发现,孟买的贫血症与迈诺特研究的贫血症不同,无法通过摄入迈诺特的“混合食品”或维生素B12来扭转病情。令人惊讶的是,她发现用当时在英国和澳大利亚“食疗推崇者”中逐渐风行的暗色酵母酱食品,能治愈这种贫血症。威尔斯不能确定酵母酱中的哪个关键性化学养分发挥了作用,遂把它称为“威尔斯因子”。
后来证明“威尔斯因子”竟然是叶酸,这是一种类似维生素的物质,常见于水果和蔬菜中(酵母酱中含有丰富的叶酸)。细胞分裂时需要进行DNA复制——DNA是一种携带细胞中所有遗传信息的化学物质。而叶酸是DNA的关键组成部分,也因此,叶酸对细胞的分裂至关重要。人体中的细胞分裂以最惊人的速度制造血细胞,每天,要产生超过3000亿个细胞。因此,血液的产生特别地依赖叶酸。当叶酸匮乏时(如在孟买,这里的男女无钱食用蔬菜),骨髓就停止生成新的血细胞。数以百万计的半成熟细胞喷涌而出,就像卡在“生产线”上的半成品。骨髓成了一个无法正常运转的工厂,一个营养不良的生理工厂,这不禁令人诡异地联想到孟买的织布厂。
法伯在1946年初夏忙于研究维生素、骨髓与正常的血液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他受这些方面启发而进行的第一期临床试验,演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露西·威尔斯曾经发现,如果为营养缺乏的病人摄入叶酸,可以恢复他们正常的造血。法伯不知道如果让白血病患儿服用叶酸,是否可以让他们的血液也恢复正常。顺着这一牵强的想法,他在获得了一些人工合成的叶酸之后,招募了一批白血病患儿列队实验,开始为他们注射叶酸。
但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法伯发现叶酸非但没有阻止白血病的发展,反而加速了白血病的恶化。一位病人的白细胞计数,几乎翻了一倍。另一位病人的白血病细胞暴增,涌入血液中,并且令恶性细胞渗出皮肤。法伯匆忙地终止了实验。他称这种现象为“加速”,就好像某种危险物体在自由落体中加速落地。
法伯的试验令儿童医院的儿科医生们大为愤怒。这种合成叶酸不仅加剧了白血病病情,还可能促使病童死亡。但法伯感兴趣的是,既然叶酸能促进儿童白血病细胞的发展,那么,如果他能用某种药物切断病童体内叶酸的供应,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比如一种“反叶酸”(叶酸拮抗剂)?一种阻挡白血细胞生长的化学物质,能否阻止白血病?
迈诺特和威尔斯的观察开始恰当地纳入一副模糊的图画。如果起初骨髓是一个繁忙的细胞工厂,那么受到白血病浸淫的骨髓就是在超速运转的工厂,疯狂地“制造”癌细胞部件。迈诺特和威尔斯通过向体内添加营养素,可以打开骨髓生产线。那么,通过切断营养素的供给,是否可以关闭它?是否可以借鉴孟买纺织厂工人的贫血症,在波士顿的医院里重做医疗上的探索?
从儿童医院地下实验室走回到他位于布鲁克林区艾默里街住所的长路上,法伯不断地思考这样一种药物。他的家用暗色木板铺就,晚餐通常都是随意打发。法伯的妻子诺玛(Norma)是一位音乐家兼作家,总爱谈论歌剧和诗歌;而法伯则会谈论尸体解剖、药物试验和患者。在他晚上返回医院的时候,诺玛清脆的钢琴声在他身后回响。抗癌化学品的前景困扰着法伯,他以一种痴迷者的热情想象着它,憧憬着它。但他不知道这种药会是什么,或要把它称为什么。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化疗”概念,当时尚未应用于抗癌药物上。法伯梦想中如此生动的“抗维生素”治疗手段,在当时尚不存在。
在法伯第一次颇具灾难性的药物试验中所使用的叶酸,来自于他的一位老友、化学家耶拉普拉伽达·苏巴拉奥(Yellapragada·Subbarao),大多数同事叫他“耶拉”。他在许多方面都称得上是位先驱,既是一名有着内科医生背景的细胞生理学家,又是一位无意中闯入生物学领域的化学家。其“铤而走险”的个性,也预示他在科学上的曲折迂回。苏巴拉奥于1923年抵达波士顿,身无分文,全无准备。当时他刚完成了在印度的医疗培训,获得了在哈佛大学热带卫生学院攻读学位的奖学金,然而他发现,波士顿的天气离“热带”实在是相去甚远。在波士顿寒冷狂暴的冬天,苏巴拉奥没有在美国行医的执照,所以也找不到做医生的工作,只能栖身布里格姆妇女医院(Brighamand Women's Hospital)做夜班门房,工作内容包括开门、换床单和清洗便盆。
不过这样的工作倒是给苏巴拉奥带来了机会,他在医院交结朋友、建立联系,不久就被调到了生化部,做一名研究人员,上白班。他最初的项目是从活细胞中提纯分子,对它们做化学上的“解剖”以确定其成分,从本质上说,就是对细胞进行生化解剖。尽管这种工作更多需要的是坚持,而不是想象力,但成果显著。苏巴拉奥提纯了一种叫ATP的分子,这是一切生物的能量来源(ATP在细胞中携带“化学能量”);还提纯了另一种称为“肌氨酸”的分子,它是肌肉细胞中的能量载体。这些成就中的任何一项都应该足以保证他在哈佛大学获得教职。但苏巴拉奥是一个外国人,有严重口音,且性格孤僻,喜欢昼伏夜出,崇尚素食;他住在闹市区的一所单间公寓中,只与其他的“夜行动物”结交,如法伯。1940年,由于得不到教职和认可,苏巴拉奥一怒之下转投到位于纽约州北部美国氰胺公司旗下的立达制药厂实验室(Lederle Labs),负责一个从事化学合成研究的小组。
在立达制药厂,耶拉·苏巴拉奥迅速重启了自己原有的战略,专心研制细胞内天然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版本,希望能用它们来作营养补充剂。20世纪20年代,另一家药物公司礼来制药公司(EliLilly)已经靠销售浓缩型维生素B12治疗营养不良型恶性贫血而财源滚滚。苏巴拉奥决定把重点放在对其他贫血症的治疗上来,即被人忽视的叶酸缺乏型贫血症。但到1946年,在饱尝多次从猪肝脏中提取叶酸的失败后,苏巴拉奥改弦易张,在一群科学家的帮助下从头开始合成叶酸。
合成叶酸的化学反应带来了一笔偶然的红利。因为这一反应有几个中间步骤,所以苏巴拉奥的团队可以通过对配方稍作调整制造出在分子结构上密切相关的叶酸变体,这些变体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性质。通常,酶和受体通过“认出”细胞分子的化学结构而发生反应,但是极近似地模仿了自然分子结构的“诱饵分子”会和受体或酶结合,从而阻止它们发生其他反应,就像一把假冒的钥匙阻塞了锁孔一样。因此,苏巴拉奥研制的某些分子类似物就可作为叶酸拮抗剂来发挥作用。
这些正是法伯梦寐以求的“抗维生素”。法伯写信给苏巴拉奥,问他可否让他用“叶酸拮抗剂”治疗白血病患者。苏巴拉奥同意了。1947年夏末,第一批拮抗剂就从立达制药厂在纽约的实验室寄到了法伯的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