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开那扇门

我自己的博士论文和中国人在美国的移民历史密切相关,虽然我研究的是当代社会,但也阅读了大量史料,对早期定居美国的华人移民有浓厚兴趣。在读那些跌宕起伏的经历时,常夜不能寐,这篇文章便是那时记录下来的。起名为《》,模仿鲍勃迪伦名曲《叩击天堂之门》,同时也模仿美国经济学界当代移民研究模型的奠基者乔治·博尔哈斯(George Borjas)2001年的著作《天堂之门:移民政策与美国经济》。不过,早期在美华人的血汗经历,实在不算轻巧地「叩门」,用「撞门」来形容,更贴切。

一、容闳的梦和黄遵宪的诗

所有在外留学的中国学子,都不应该忘记容闳(Yung Wing)这个名字,是他只手创造了「幼童留美」奇迹,以此拉开了百年华人留美大幕。1854年,他从耶鲁毕业,并已经连续两年拿到该校英语作文第一名。他当时写道:「大学四年来,尤其是临近毕业这一年,中国的惨状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沉重不堪⋯⋯我坚信中国的新一代应该如我一般享有良好的教育;『西学』或可给中国新生,启迪民智,重整国威。这已是我一生事业所系。」

1870年,他终于说动曾国藩,上书奏请朝廷派遣子弟出洋学习。十年后,远在日本的黄遵宪写下了他的长诗《罢美国留学生感赋》,回忆当初这上书的前因后果。该赋开篇追忆汉唐盛世各国来朝,各国蛮夷只有来我国留学的份儿,所谓「各遣子弟来,来拜国子师」。可惜如今风水轮流转,强敌环伺,国势日渐不支,科举之下都是酒囊饭袋之辈,不足扶大厦于将倾,所以「欲为树人计,所当师四夷」。

(当年我游北京国子监,逢科举历史展。其中最后一届的科举考试有命题论文曰「项羽拿破仑论」,有学子奋笔疾书,大意:项羽霸王盖世,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拿一破轮,实乃大材小用云云。)

当年的留美是流放加要命的活,可远不像今天这般荣光。海上漂泊三数月,远离故土生死未卜前途难测,高官富贾子弟哪个会去?所以清廷在一开始就遇到了生源不足的麻烦。于是黄在诗中感叹道:「茫茫西半球,远隔天之涯,千金不垂堂,谁敢狎蛟螭?惟有小家子,重利轻别离,纥干山头雀,短喙日啼饥,但图飞去乐,不复问所之。」

所以「留学」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带上了「自我选择」的烙印:一个人自己选择离去,那他对故土的牵挂必然少一些,所以后来不想回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今天进城打工的农村子弟,谁没有怀揣一点在城里过好日子的梦想?哪个又想回去?

清廷在内地招不到人,就只能转向沿海。所以第一批留美幼童的30人中,有25人来自广东。当时容闳的宣传口号只有一个:学成归来,必能成为朝廷命官。

如今出外留学,家长要负责提供足够的财产证明;而当年家长所要做的,是签下一张「生死状」。比如詹天佑的老爷子就要签字画押:「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最终,这批孩童集结上海,朝廷在那里设立预备学堂,抓紧最后的时间进行「洗脑」──大讲四书五经也。

1872年,留美幼童们抵达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受到容闳事先安排好的美国借宿家庭的热烈欢迎。那些拥抱和亲吻,对这些害羞的梳着辫子的小男生们造成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但孩子终究是孩子,他们迅速地融入了美国生活。虽然每年夏天他们仍然要聚在一起学习四书五经,并朝着北京紫禁城的方向行礼,但这并不能阻挡他们变成「洋鬼子」。黄诗有云:「乡愚少所见,见异辄意移。家书说贫穷,问子今何居。我今膳双鸡,谁记炊扊扅。汝言盎无粮,何不食肉糜?客问故乡事,欲答颜忸怩。嬉戏替戾冈,游䜩贺跋支,互谈伊优亚,独歌妃呼豨,吴言与越语,病忘反不知。亦有习祆教,相率拜天祠,口嚼天父饼,手繙《景教碑》。楼台法界住,香华美人贻。此间国极乐,乐不故蜀思。」

我相信黄遵宪这段话只是讽刺某些朝廷人士对留美幼童的歪曲之辞,实际上当年那些幼童大多学业优良,高中毕业后,九人进了耶鲁大学,其他去了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布朗大学等美国一流名校。

但这种忘记祖宗堕落变质甚至信奉异教的举动引起了朝廷的极大不满。1875年,新一届驻美公使吴嘉善到任,此人乃著名的保守派,一切均已「天朝上国」为准,自然与容闳不和。在召见这些留学生时,这些小子尽然不行跪拜礼,吴大人自然怒不可遏。黄遵宪描写当时情景:「新来吴监督,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万能骑。徵集诸生来,不拜即鞭笞。弱者呼謈痛,强者反唇稽。汝辈狼野心,不如鼠有皮。谁甘畜生骂,公然老拳挥。监督愤上书,溢以加罪辞,诸生尽佻达,所业徒荒嬉,学成供蛮奴,否则仍汉痴,国家糜金钱,养此将何为?」

于是吴公使上奏折,说留美幼童「腹少儒书,德行未坚……实易沾其恶习」,这就埋下了朝廷后来死令召回这些幼童的伏笔。而黄诗中这「蛮奴」和「汉痴」的标记,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也就一直打在留学生身上。至于之后的种种标记,如「资产阶级走狗」,「卖国贼」,「假洋鬼子」,「不懂中国国情」等,无非都是「蛮奴」和「汉痴」的不同组合罢了。

吴公使奏折之后一系列的外交风波,加上美国民间对在美二十几万华工的敌视和不断冲突,最终导致了1882年的《排华法案》,禁止华人进入美国,连容闳的美国国籍都遭剥夺。黄遵宪就此写下名作《逐客篇》,感慨世界之大,龙子龙孙竟然无处栖身!所谓「倒顷四海水,此耻难洗濯。他邦互效尤,无地容飘泊。远步想章亥,近功陋卫霍。芒芒问禹迹,何时版图廓?」

二、苦力?妓女?百年的恐惧

1872年第一批清廷小留学生到达美国,而之前的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之乱,以及1868年取消中国人出境限制的《蒲安臣条约》,早已驱使大批中国劳工进入美国。有数据称,在1849到1882年间,已有28万以上中国人进入美国。

就在小留学生进入美国的三年后,1875年美国单方面通过《佩奇法》(The Page Law),禁止中国妇女入境,原因是美国当局认为她们都是妓女。1882年美国更是单方面通过《排华法案》,遣返在美华工,并禁止华工入境。所谓「单方面」是比较而言,虽然当年日本妇女在美国的妓女比例并不比华人妇女低,日本劳工抢占的美国工作机会也不比华工少,但美国与日本之间处理这争端的手段是「好说好商量」,在1907年签署了所谓的《君子协定》,而不是一杆子驱逐所有日本人。弱国无外交。

就如中国百年前的历史今天还在影响当代中国人一样,百年前投下的被驱逐的阴影在美国华人圈中也一直没有散尽。这《排华法案》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1943年才被废止,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今天依然。

让我先讲一件1996年发生在加州的旧事。

以前我在国内听过很多中国移民的奇闻轶事,其中一大类便是移民过去之后「吃政府救济」:就算砸锅卖铁去外国也很划算,反正过去饿不死,政府总是要发放福利金的。这种由于福利丰厚所产生的「磁石」效应,吸引了大批来美国大吃救济的移民,让美国政府头疼不已。移民群体这救济也是吃得够坦然,不吃白不吃嘛。1996年以前,移民家庭中吃救济的比例已远高于美国本地人。

读者可能要问:「这救济嘛,救急罢了,还真能成为生活来源?」虽然相比欧洲的一些所谓「福利国家」,美国政府的福利救济不算慷慨,但那数额却也不小。在有些移民聚集的大州,比如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福利尤其慷慨,甚至连非法移民也能领到救济。1990年代中期,一个四口之家(两个小孩),如果各项主要救济项目都参与的话,每年可以领取12000多美元,怎么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领取救济的移民给政府带来了不小的财政负担,于是克林顿总统在1996年签署通过了《个体职责与工作机会调和法》(Personal Responsibility and Work Opportunity Reconciliation Act),大意是宣布联邦政府不再给「非公民」发救济了。至于各个州嘛,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像加利福尼亚和德克萨斯这种移民大州,自然不可能对移民群体下此「毒手」。但在此政治大气候之下,加州也提出了著名的「187号提案」,要禁止一切非法移民领取几乎所有的政府救济。在1994年11月的投票表决中,加州选民59%投了支持票,于是该提案得以通过。

虽然该提案只针对非法移民,并且在通过之后也从未严格执行,但此举仍然吓坏了移民们,一夜之间,合法移民也停止了领取救济,这现象在研究的文献中叫「惊悚效应」(chilling effect)。这效应在华裔移民中尤为明显。虽然此时《排华法案》已经终止了半个多世纪并且也不太可能历史重演,但拿人家得手短,客人终究是客人,万一真惹毛了主人,可就因小失大了。

这次事件也给华人提了个醒:「做客」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反客为主」才是百年大计。虽说绿卡在手,太平洋两岸随便走,但绿卡终不过是一张签证,没有投票权,命运就还是掌握在别人手中。不如再进一步,入籍了事。于是1996年之后,华人圈开始流行入籍。有数据显示,1994到1995年,只有48%被调查的在美华裔入籍,但1997到1998年,这比例升到了69%,同时,来自前苏联,古巴,伊朗等国的移民的入籍比例也大幅攀升。既然故国不堪,漂泊不定,不如干脆咬咬牙扎根美利坚算啦。而英国人,日本人,德国人却不买这个账:「妈的,歧视老子,老子还不呆啦!」同一期间,这三国移民的入籍比例各自下降了十多个百分点。

百年之后尚且如此紧张,而百年前的大排华,又给「在每根铁路枕木下都埋下了一具尸首」的华工带来了怎样的大灾难?1875年做为中国驻华盛顿副使的容闳,在国会力阻「排华」之时,突然发现那些平时风度翩翩的议员,竟然风度尽失,说话做事都活像西部蛮荒之地的牛仔。「妓女」,「猪猡」,「苦力」,这一连串的侮辱性字眼是当时数十万在美华工的标签。

当年坊间流行的小调是这么唱的:「(18)49年来了苦力,51年又来了妓女,酒吧间里一滚地,咦,儿子倒成了美国籍!」

三、谁说中国人就不是「白人」?

「我想,有朝一日,中国教育普及,人人都懂得公权和私权的意义,那时无论什么人,谁敢侵害其权利,必有胆力奋起自卫!」 ——容闳(19世纪末)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一个历史阶段,黑人就没有力量,只是他们的力量是无声的。黑人的力量就是他们失去的自由,就是他们所承受的苦难。他们以深重苦难凝聚起一个巨大的质量,逼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检验人类对于人性的自省能力。」 ——林达(20世纪末)

1875年,《佩奇法》先驱逐中国妇女,禁止她们进入美国,原因荒诞不经:她们道德败坏尽是妓女,其家庭不符合美国的家庭观念,所以不能永久定居在美国。这都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无非是「大陆铁路」建成后的卸磨杀驴。华工勤劳顺从并且廉价,抢了美国工会工人的饭碗。当大陆铁路建成数万华工埋骨他乡之后,急迫的劳工需求暂时得到缓解,「排华」浪潮遂一浪高过一浪。

早有不少美国学者撰文指出,当年中国女性中虽然不少沦落风尘,但比例并不比其他族裔(比如日本)更高。其中不少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这行当数千年都是如此悲惨,又与虚假的家庭观念何干?1870年,在美华裔的男女性别比在20:1以上,沦落风尘为保持庞大的华工独身男人的群体的稳定贡献又何等巨大?

《佩奇法》一遭通过,华工实在已难以立足,只有单身男人的社会怎么维系?随后的全面排华无非顺水推舟,更进一步罢了。

然而就算遭人唾骂,沦落风尘,也不能阻挡她们争取自身的权利,当年旧金山的名妓「亚彩」(音译)就是这样一位奇女子。1849年,她抵达旧金山,不久就成为当地「头牌」。据说仰慕者为一睹芳容,不惜排队一个街区,花费一盎司黄金。古今中外,妓女虽然传奇不断,但嫖客素质却一直有待提高。就算在中国的传统中,「欠过夜钱」也是令人不齿,连手持「人民英雄纪念刀」的星爷也是要拿猪肉抵债的。话说当年旧金山虽黄金滚滚,但不少嫖客却常以铜充金,骗取这些可怜女子的血汗。像当下的我国一样,被骗的女子也常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警察和城管,大都是连「铜」都不给的货色,实在招惹不起。这位亚彩姑娘却与众不同,她精研美国法律并「深深为之折服」,于是常将个人纠纷诉诸法律解决。据说她多次出入法庭为自己的行业辩护,起诉那些用铜充金的人渣败类,在当地颇有盛名。

此外,当年的美国法律并不承认华人拥有公民权,也拒绝把公民权给任何「非白人」的已经入籍的移民。1870年,法律修改,把这公民权延伸到以下外国人──「非洲当地人,或有非洲血统」。当时「人类起源于非洲」的人类学观点还没有出现,否则法官肯定崩溃。至于为什么是非洲不是亚洲,林达用了大半本的《我也有一个梦想》来讲其中的纠结,非常精彩,读者不要错过。

可法律就是法律,不是儿戏,就算华人没有非洲血统,但华人算不算「白人」呢?多白算白?谁规定华人不够白?当年就有三位勇敢的中国人(可惜我不知道名字)在旧金山的联邦巡回法院挑战这一规定,而当时的巡回法官索约尔如此回答:「无论在日常语境还是在科学文献中,『白人』都是个约定俗成的字眼,它的外延很少或者从未延伸到包括蒙古人种。」

1882年《排华法案》通过,排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作为驻美副使的容闳在华盛顿难挽狂澜,上文已有记述。但这里我想提一个几乎已经被忘却的人,被清廷召回两年后重返美国的「留美幼童」,耶鲁大学1887级毕业生,李恩福。

李恩福,语言天才,精擅拉丁文。从美国著名的语言学校霍普金斯语法语法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耶鲁,1887年从耶鲁以顶级成绩毕业,时年26岁。同年,美国出版了他的书《我在中国的童年》(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讲述了他从中国南方小镇走到美国的经历,这可能是华裔在美国出版的第一本书。此外,李更与新英格兰名媛丘吉尔家族的伊丽莎白小姐接成连理,在当时的排华浪潮中备受当地媒体瞩目。这个年轻人当时的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可这个人,抛弃了他一生所有最美好的东西,为在美华工争取权利,四处演说。为赴反华浪潮最为激烈的西部,闹得妻离子散。而在西部,他的同胞终究选择躲在了中国城里战战兢兢,没有聚集在他的旗下为自身的权利奋斗。最终,他希望成立的中国劳工工会无果而终,他在66岁的1927年离开美国,1938年死在香港。

我翻译了他的著名演讲,《中国人必须留下》,是为纪念早期华人移民在美国的艰难岁月,也是因为这篇百多年前的演讲内容,很多今天仍不过时。其中的很多争论,今天在世界各地对移民的态度和讨论中,仍时有耳闻,无论是欧美人对待外国移民,还是中国大城市居民对待农民工。

四、中国人必须留下!

(李恩福,Yun Phou Lee, 1889年。本文作者译于2008年)

没有一个国家能承受放弃原则的后果。美利坚共和国的国父们曾坚持「人生而平等」的原则,把这片美好公正的土地变成全世界的避难所。因此,这片土地注定要成为所有自由国度的导师和领袖。这尊崇的地位端赖于良好的信念和正当的行动,而非彰显自私和贪婪。但今天,让我们看看这一代美国人是如何对待其他种族的?谁能否认:这亚伯拉罕·林肯口中的「孕于自由」的国度,是在压迫他人中才不断得以扩张,它真正追求的根本不是什么「人生而平等」,而是「人生而掠夺他人」?

看看那各项已经通过的排华法案,我们也许就知道美利坚共和国已经在背弃原则逆转传统这条路上走了多远。

中国移民们只是些普通的农民,商人,工匠,他们也从未要求更多。诚然他们并非王侯,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就是苦力和奴隶。正如他们的通关文牒所言,他们皆自愿前来。背井离乡不过为了来这里诚实劳作。他们听说美国的工资比其他地方高,他们听说美国人对中国人友好,他们听说是美国人诚邀他们前来。而中美双方签署的某些条款又告诉他们:两国子民在对方国度内能享有如对方子民一般的权利,于是他们才放心前来。没错,我们都知道是美国促成了这些巨大进步,而中国因此放弃闭关锁国也是因为她信任美国人的名誉和良好意愿。

在和后来进入加州的一些黑恶势力发生冲突之前,中国人一直安分守己,而加州人也对他们毫无怨言。是啊,他们凭什么抱怨呢?曾几何时,加州一半的收入都来源于中国窑工的血汗。但当工资随着生活成本下降而下降时,他们开始抱怨了。那些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政客们开始寻求他们的选票,关心他们的要求。他们的抱怨也因此变成了政治行动。这些人齐声反对华工,他们人多声音亮,宣称如果哪个党派敢不把他们的诉求当成己任的话,就根本不可能在西岸立足。如果没有任何党派能在西岸立足的话,那联邦不就又要分崩离析了么?

一群工人反对另一群工人,对还记得35年前旧事的人来说一点儿都不稀奇。反对中国人和当年反对来自欧洲的自由移民,尤其是爱尔兰人,毫无二致。那时候反对跨大西洋移民的人们不也用的是同样的理由么?什么大批廉价劳工将「削弱美国工人的价值,让他们一蹶不振腐化堕落,最终沦为赤贫;而且也会在很多行业取代美国的脑力劳动者。」当时冲突虽然比今日更烈,但理智的观点终究占了上风。因为人们终究发现是大批廉价的体力劳动者才让技术工人们享受到更高的工资和更稳定的就业。

为什么美国人无论在社会还是工业链上都迅速上移,从而不再惧怕和爱尔兰人竞争,而爱尔兰人今天还依然惧怕和中国人竞争呢?一句话,爱尔兰人不如他们的竞争对手美国人。他们没本事像美国人一样跳出这低水平竞争,所以,为生存计,他们就必须和中国人争抢伐木工和汲水工的职位。

这些业内争斗无日无之,贸易工会和「工贼」(译者注:就是不参加罢工的工人)在争,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在争,昨天来美国的意大利人和今天来美国的意大利人也在争。让他们用法律手段去争吧,让适者生存;但你们当年没有站在一边去反对另一边,至少没有站在强势的一边反对弱势。那么今天,你们为什么要站在欧洲移民一边来反对中国人呢?什么?你是说中国人和欧洲移民不一样,他们值得反对的地方就是多?他们干的坏事儿就是多所以就应该被反对?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咱们就先一起来一条一条看看这些反对华人的理由,然后再做判断,这才公平,对不对?

1. 中国人的大批流入是对太平洋沿岸的共和制度和基督教文明的持久威胁。

我认为鼓吹这一条的人严重不信任共和制度和基督教文明。共和体制已经包容了来自欧洲底层的一千三百万人,他们中既有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虚无主义者,也有政治刺客和亡命之徒;可这体制却无法承受几万名世界上最平和最容易统治的人的「进攻」。在征服和教化了半个世界之后,基督教肯定已经丧失了其「源之力」,所以才在一小撮中国人面前束手无策!那中国人肯定不是天使就是邪魔!如果他们是天使,你们无需多言他们也自会离去。如果他们是邪魔,你们将无力驱逐他们。某些议员反对中国移民的论调说白了不过就是:「中国有四万万饿民,她可以轻松输出一千万人。而来到美国只需花费微不足道的60美元。所以,萨金特议员断言:『最终,西岸要成不了美国的话就会沦落成蒙古。』」如果你知道中国人其实并不好迁徙的话,那这种论调的高妙就不过是昙花一现,经不起推敲;在过去的百年中飘扬出海的中国人不足一百万;即便在中国国内相邻省份之间的迁徙也是数目有限;在广东的周边地区,想过这种外出历险生活的人实属特立独行。

再者说,中国的『饿民』们一天所得不过区区10美分,虽够糊口,但一年不见得能攒下三美元。照这速度,要多少年的积蓄才凑得够这60美元旅资?

2. 中国人有自己的「准政府」。

如果我不承认这一点,你们也许不相信我。威廉.斯皮尔牧师的人格无可挑剔,这里让我引用他写给《纽约先驱报》的话。他说,「六大公司」被看作是华人聚集区的政府,但它们实际是纯粹的慈善联合会。他经常出席这六大公司的会议,而且在中国传道多年,足够资历发言。可就是这样一位传授福音并且熟知事实的牧师,那些无知叫嚣的民意领袖们也不相信他。无知已占了上风。

3. 中国人这人种好像没有进取心。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中国政府已经向欧美国家派出了200多名留学生,建造了兵工厂和海军船坞,成立了西式的学校和大学,训练出了大败俄国人的军队,拥有可与美国海军一战的海军,铺设了数千英里的电报线;而现在,她正忙于开矿,修铁路,并借助美国的资本和经验架设电话机,并成立一家全国性的银行。中国人想拥有美国让人称羡的一切。

4. 借助低工资和低生活水平,中国人已经取代了白种工人。中国人的出现让白种移民对西海岸裹足不前。

提出这一条的人对事实和政治经济学原理几乎一无所知,简直不值一驳。请记住,建造铁路开垦沼泽也好,开采矿场种植果园制造工业品也好,是中国「廉价劳工」的劳动为白种人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他们的劳动让今天数百万人舒适而奢侈地生活在昔日冒险者和亡命徒们从野兽和土人手中夺来的土地上。纵然「中国佬」工作卑贱(他做这些活因为他必须生存,他诚实所以他不甘沦为偷儿,他骄傲所以不屑领取救济),雇佣他们也还是因为这种劳力稀缺。事实证明,正是由于他们的劳动,很多人才能集中精力干其他工作,而就算地痞流氓也能至少每月一次穿件儿干净衣裳(译者注:早年华工大量开设洗衣店,所以「洗衣」也常常出现在对华工进行侮辱的语境中)。你也许既不喜欢机器也对中国廉价劳工不屑一顾,但机器也不领工资,机器也取代了数百万劳工,为什么不干脆消除机器呢?

此外,你能保证一旦鼓起勇气,中国劳工们不会要求加工资?你能保证一旦有能力得到,他们不会拿走更多?

不是中国人一直在取代白种人,而是白种人一直在取代中国人。一旦某一行业在中国「廉价劳工」的帮助下起步,站稳脚跟后他们就开始辞退中国人,为给白种人让位。

5. 中国人不想成为这国家的公民。

他们为什么想成为这国家的公民?动力何在?让我来引述一些法律法规你们便知原因,这些律法虽然冠冕堂皇,实则都为特殊利益而设。《外国矿工执照法》强制每个中国矿工每月为别人已经抛弃的「工作权利」付费,这一过程持续20年,每月所付金额从4美元到20美元不等。

加州立法机构1855年的一项法案对每个中国移民征税55美元。而1862年的另一项法案则对每个年满18岁的中国人征收2.5美元的人头税(有少数例外条款)。

旧金山市1876年3月15日通过了一项规定,对所有的洗衣店征收执照费,标准如下:使用单匹马拉车的,每季度2美元;两匹马的,4美元;不用车的,15美元。这简直是报复性的歧视!(译者注:大多数中国洗衣店不使用马车,而用人力运输待洗衣物)

朴素,勤劳,和平的人,比如中国人,他们在意自己的生计,同时也不干涉他人,我坚信他们和那些吵吵闹闹、无知、烂醉如泥、唯教士之命是从的欧洲人一样适合拥有投票权。你怎么知道中国人不想要公民权?几年前,一些住在加州的中国人认为他们之所以受迫害是因为别人认为他们丝毫不关心美国公民权,于是他们递交了入籍申请。可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吓了一跳,要求议会援手,结果他们修订了加州宪法,把中国人排除在公民权之外。

看看加州对华工的种种「关照」,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只有少数华人举家迁来美国了。如果他们确实能受到保护的话,本应该有更多华人携家眷前来。

6. 中国人居所肮脏,食不果腹,居处拥挤不堪,对卫生和防火的规定视若无睹。

中国佬们并不排斥美食和豪宅。但加州政府对他们实在是照顾有加,一上岸便开始征税,时不时地就派人去敲诈,他们抱着客人的待洗衣服奔走街头还交税15元,他们交纳累进的人头税却没有哪怕一所学校为他们的子女提供教育,他们还没开始旅行就要缴纳道路税,他们去采矿时要交每天30分的用水费,每月4到20元的累进的执照费。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每天挣5元,留到手里的怕也不过一毛五。

明智的人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你们允许中国人住在你们的城市里,却任由他们违反卫生和防火规定的?惩罚这些违反规定的行为难道不是市政当局的职责么?仅仅因为你们市政官员的玩忽职守,就要让整个国家蒙羞,然后不履行它签署的国际条约中规定的责任,禁止华人入境么?

7. 中国人从不和白人交往,将来也不会融入白人群体。

这话没错,但是想想吧!中国佬们乘的船甫一入港,市民委员会便上船向他们展示这城市的自由(收费5美元)。码头上人头攒动,迎接中国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投来的石块)。当地望族竞相涌入中国佬住的客栈为他们接风(顺手牵走纪念品)。白人社会如此欢迎中国佬,如此稀罕中国佬,你说怎么就转不过他们的头呢(怎么就拧不断呢)?

如此款待,中国人还是「自顾自」,继续无视美国社会。对了,你们知道犹太人也曾谴责撒马利亚人拒绝和他们来往么?(译者注:实际上是撒玛利亚人想和犹太人交好,被拒绝。)

8. 中国人来来回回都是异教徒。

对于这项指控,Beecher先生说:「我们用棍子抽他们,用石头砸他们,烧他们的房子,还杀了不少人;但他们就是不肯皈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除非拿炸药把他们全炸死,我看那是唯一送他们上天堂的办法。」虽然这些诱使中国人信教的种种努力非常可疑,但仍然有500多中国人入了教会。

9. 大部分中国移民都是罪犯。

这不是真的。中国本土是有犯罪团伙,但是对那些越洋而进入这里的罪犯,你们该怪罪的是玩忽职守的海关官员。

1860年,加州的人口是38万人,加州的中国人口是35000人;关在监狱里的罪犯共616人,其中中国人28人。

虽然中国人口是加州人口的十分之一,但中国的罪犯数却只是加州罪犯数的十八分之一,这还不算法官和陪审团在审判中国人时往往多少带有偏见,否则这比例可能更小。那些愿意说句公道话的人,都可以出来作证说中国人是他们社区中最守法的人,他们性格平和,面对侮辱和伤害也一再忍让(唉,实在是忍让的过分了!)。他们很少被告上法庭。你一辈子也看不见他们酩酊大醉。

不过,你又说,他们吸鸦片。这件事,要我说,是他们的私事。法律可没说要惩罚个人的不良嗜好。你从未听说过中国佬组织罢工,选举舞弊,腐化司法。可为什么人们不讨厌其他移民却讨厌中国人呢?难道勤勉,忠诚,和守法,都是犯罪?兢兢业业赚钱养家,而不是花钱买醉寻欢作乐,这难道也不对?这就让我想起了下一条罪状。

10. 中国人每年从这个国家带走大量财富。

1877年11月15日,加州参议院在给国会的备忘录中说,加州有18万中国人。而海关和最权威的专家则说,1877年,整个美国只有10万零4千中国人。嘿,全美国有10万零4千中国人,光加州就有18万!局部大于整体嘛。这备忘录还说,每年,这18万人带走1亿8千万美元。这数字够吓到任何人了吧?1亿8千万美元,那18万中国人平均每人每年就要往中国运1000美元,那每人每年就得赚1250元,也就是说,平均一天4元。一天4元啊!你还敢骂他们是廉价劳工?就算是2块5一天的工资,那在白人群里也算不错了。你可不能说受人尊敬的加州参议院故意撒谎。加州只是稍微的夸张了一下罢了。

现在让我来回应那最后一条,也是最可怕的一条罪状。

11. 中国人把举止不端的女人带到了旧金山,她们的邪恶正在腐蚀整个城市的道德。

我们得先看看事实,才能知道这条罪状有多严重。唉,加州,美国的道德标兵,旧金山,毫无污点的城市楷模,正无助地跌倒在中国人的邪恶毒树下。

你曾去过旧金山么?除非你能受得了天堂乐园和伊甸园般的圣洁,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为什么?因为这城市如安息日一般的宁静让人抓狂。那儿的所有人都去教堂,你要是在星期天建议来杯温威士忌或来场棒球赛,人们将举目望天,升起双手,祈求上帝宽恕你。街上绝无醉鬼(除了唐人街),那儿是警察的安乐窝(除了唐人街)。

除了教堂,这里还有很多献给维纳斯的神殿,供虔诚的人释放他们额外的献礼。为什么那里的如花修女几乎赤裸呢?因为穿衣会妨碍灵魂的交流。加州人心灵纯洁,道德高尚,信仰坚定,在所有的事上都如此。至于那些名声不好的妓院,不洁身自好的女人,我可以告诉你她们和羔羊一般无辜。就算撒旦在伊甸园引起的混乱,也远不如中国人在加州的所为。

也许人们会想,这么圣洁的社区应该能「净化」那些中国女人啊?可他们没有。他们派了些警察去监视她们,逮捕她们,虽然这些警察在化铜成金方面神力惊人(译者注:指这些警察不仅也去嫖妓,还以铜充金,付假钱),但在执法上,却比蝙蝠还瞎。若高尚的旧金山自甘堕落,那也实在是咎由自取。

这么多反对中国人的罪状,这么多立法反对中国人的原因,可他们依然有自己的影响,犹如不停劳作的器官中发出的闷哼。他们的周遭,对他们无缘无故毫无道理的偏见深入骨髓,对他们的熊熊怒火也随时可以爆发。而公众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五、李鸿章访美

本国公民在外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本国政府自然应该出头调解。可惜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也还是不得不靠自己啊。清政府无能,顶多也就只能在极其有限的机会中摆摆姿态罢了。

1896年8月29日,李鸿章一行抵达美国纽约,开始为期一周的非正式访问。《纽约时报》当天以头版将近7000字的篇幅报道了规格空前的欢迎仪式和游行,据说当天有50万人观看了游行。当游行队伍经过第19街和第5大道的交界处时,一个小孩儿向李鸿章投掷了一枚干柠檬。虽然当时已是74岁高龄,李中堂毕竟是戎马一生身手了得,何况前一年还在日本马关遭遇小山丰太郎的刺杀,于是轻巧地闪身避过。

9月3日,李鸿章在下榻的华尔道夫饭店举行了记者招待会,问答都精彩。

临近尾声时,有记者问:「大人,您愿意让美国和欧洲的报纸进入中国么?」

李鸿章说:「中国已经有报纸了。不过很不幸,中国的编辑们不报道真相。你们的报纸是『报道真相,报道完整的真相,只报道真相』,可中国的编辑们不是这样。中国的编辑们对真相是惜墨如金啊,就只讲一部分一点点。所以,不像你们的报纸,中国的报纸没什么人看,发行量不大。因为舍不得说真话,我们的报纸不能传播文明教育大众,不能完成一个好报社的使命。」

当时记者会的重头戏是美国刚刚通过不久的大规模《排华法案》,李鸿章当时从纽约回国时故意不走美国西部而取道加拿大,就是抗议美国政府在加州没有给中国侨民应有的权利。

当时李鸿章有些激动,双眼放光地说了很多话,批评《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正的法律。当然,这是一个政治家的应有姿态。但让我惊讶的是他批评的角度和方式,几乎完全是经济学的。李大谈自由贸易公平竞争对中美两国的好处,批评美国政府愚蠢,拒绝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就是拒绝以更低的成本生产好的产品。警告美国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将因为生产成本太高而在国际市场上输给欧洲。

任何产品,都是劳动力和资本结合的产物(李鸿章在鼓励美国到华投资时也谈到了这一点),所以输出商品(出口)和输出劳动力(移民)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相互替代的。今天的国际贸易教科书也必包含移民问题,就是这个道理。

当进口的商品便宜,进口国生产类似产品的行业面临的竞争压力就加大,这是进口国贸易保护主义的经济根源。但就算再不济,这些行业还可以倒闭,工人还可以转行到那些生产「不可贸易商品」的行业去(就是交易不能跨国进行而必须发生在本国内的行业),比如理发啊建筑工人啊等等。

一方面,接收移民和进口价格低廉的商品类似,因为新来的移民可以接受更加低廉的工资,让他们在本国劳动,本国商品的价格也会降下来。另一方面,「移民」比「出口」面临的阻力更大,带来的冲突更多,因为廉价的劳动力涌入后还可以直接进入那些生产「不可贸易商品」的行业,带来更大范围内的竞争,这才是《排华法案》的经济根源。今天的美国,低技术的移民已经大量进入了那些生产「不可贸易的商品和服务」的行业,比如建筑工地上有很多墨西哥人,而修指甲的绝大多数是越南人。

李鸿章说到最后情绪激动起来:「比起爱尔兰人和美国的其他工人,中国人生活成本更低。你们的工人恨中国人,就是因为中国人的德行更高尚。」这最后一句一出,连他的翻译都不禁苦笑起来。

这次记者招待会的报道很精彩,能看到李鸿章很多微小细节处的「天朝上国风范」,比如迟到半小时,比如穿着和仪表,比如坐姿让记者想到拿破仑的画像。但不管怎样,他的说话还是能体现出这个人的不凡,他也一直是中国近代史上我最喜欢的人物之一。

六、结语

中国人最终留了下来,然而《排华法案》也通过了,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基本上没有新的中国人移民美国,更重要的是,没有中国女人移民美国,所以美国华人社会的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直到二战时中国成了美国的同盟国之后,《排华法案》才在1943年废除,成千上万的中国女人才得以进入美国,华人社会也才慢慢由光棍的天下进入了比较稳定的家庭社会。而新中国建立之后,又有漫长的几十年,中美几乎不相往来,直到改革开放。

当代的美国华人移民多种多样。一方面,清华北大为美国培养了最多的理工科博士,比美国本土最大最好的大学还要多得多(详见本书《建美国大业》一文)。另一方面,中国还为美国输入了最多的「政治难民」:2006年美国给予政治庇护移民身份的人当中,中国人占21%。此外,中国也为美国输入了大量的非法移民:据90年代中期中央情报局的统计,每年有不下10万中国人偷渡到美国。这条从福州到纽约的路,背后又是各路黑帮势力和利益的重重纠葛。

这多样的华人移民社会,都源自百多年前进入美国的华工和留美幼童,这些人的故事和抗争,不应该被遗忘。

注:本文涉及的各种资料约数十种,为节省篇幅,不一一列举。

  1. The miners came in fourty-nine, the whores in fifty-one, they rolled around on the barroom floor, then came the native son!
  2. “(White person) had a well-settled meaning in common popular speech and in scientific literature” and “seldom if ever used in a sense so comprehensive to include individuals of the Mongolian race.”
  3. 懂英语的朋友绝不应该错过学习这位语言天才铿锵有力的原文,见唐茶版最后一章。
  4. 译者注:这种反对声音今天依然通行国际,也通行于中国的城乡。即便今天的美国,雇主在雇佣一个技术移民之前,也必须像劳动局证明两件事:第一:本岗位确实雇不到合适的美国人;第二:必须发给被雇佣的外国人和美国工人同工同酬的工资,所谓「行业通行工资」是也。而因为不能降低移民工资,雇佣外国人又要支付额外的法律成本,这就降低了对移民工人的需求,部分地保护了本地人的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