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街头

做为一名社会科学的学生,我向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杰出的黑帮研究者,素德·文卡特斯(Sudhir Venkatesh),致敬。

张五常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叫《学术上的老人与海》,讲学术研究不易而学术生命短暂,三下两下就已薄暮西山,所以应该全力投入「搏一尾大鱼」。但大鱼岂是易与?我想文卡特斯就是那老人,扑的是大鱼,搏的是性命。他为了研究芝加哥黑帮,用六年的时间混迹芝加哥街头黑帮,从老被人欺负的中产阶级家庭好孩子书呆子变成芝加哥贩毒第一大帮龙头们聚会的座上常客,从第一次目睹暴力斗殴事件害怕到呕吐到从黑帮枪战的流弹下救人,从害怕黑帮混混到开始害怕警察,从懵懂无知幼稚可笑的呆研究生变成名满天下的黑帮研究权威。20年后的今天,文卡特斯教授终于出版了自己那段诡丽奇异的经历──《黑帮老大的一天:一个玩儿命街头的社会学家》(Gang Leader For A Day: A Rogue Sociologist Takes to the Streets)。

从2005年读《魔鬼经济学》中得知文卡特斯教授其人其事之后,就一直盼望着他能将自己的经历出书。四年后终于拿到成书,几乎一气读完。六年时间记录的芝加哥底层生活的第一手资料娓娓铺开:沉毅机智将自己幻想成社区保护神的黑帮老大,边贩毒边攒钱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脱离黑帮但终于身死狱中的年轻黑帮财务主管(《魔鬼经济学》中那篇黑帮经济学的数据就来自这位主管,他在对自己的命运绝望之后将手里的黑帮财务记录交给了文卡特斯教授),老谋深算有时狡猾毒辣但用尽全力保护社区中妇女儿童的贫民窟房屋主管老太太,为抚养孩子不惜和任何人睡觉的年轻黑人母亲,喜好洗劫黑帮成员随意欺压黑人的警察,各色流落街头在夹缝中挣扎的流浪汉??比任何的小说电影更加真实精彩。而作者,本来做为一个客观的观察记录者,后来也不由得深陷其中。就像一直罩着他的黑帮大哥反复说的那句话:「在这个世界里,记住,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书中精彩的段落层出不穷,而书名则来自于作者在一次早餐时随口和黑帮大哥J.T.开的一个玩笑:「我觉得你挣钱太多太容易了,你的工作也太容易了。你总是和我说你工作多辛苦多艰难,但我看到的不过是你开着好车在街头闲逛,和人握手打招呼,和朋友开派对。」J.T.于是说:「哦,是么?如果你觉得容易的话,你来试试?」在随后属下来汇报今天一天需要做的十几件事的时候,J.T.把决定和处理权都交给了作者。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犯罪事件,全是处理各种看似鸡毛蒜皮的小纠纷,但背后却是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厉害考量。果然,作者一件都处理不了,最后还都是J.T.出手搞定。这黑帮老大的一天,可真不容易,看过电影《教父》的人,都知道那是项高技术活。

我曾经站在芝加哥大学附近的黑人区里一个人等公车,那里破败不堪,周围全是四处游荡看上去无事可做的黑人兄弟,让人感到紧张。而现在读着他们的挣扎和悲欢离合,想象着从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社区中走出的第一位黑人总统,很感慨。

希望这本书能早日翻译成中文。为了表达对这份记录的深深敬意,我这里翻译一段。作者当时在教几位黑人年轻妈妈写作,讨论「我如何生存」这个话题,全世界的穷人都一样,读来让人心酸。后来的故事是作者被怀疑和这些姑娘们睡觉,被她们的男友们唾骂谴责,要不是有黑帮大哥罩着多半早已喋血街头。

以下为翻译(部分需要阅读其他部分才能理解的内容省略)。

本周写作的主题是「我怎么活下去」。坦雅第一个朗读她的作文。她20岁,高中辍学,有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她和妈妈住在一起,但最终她在那幢大楼里有了自己的寓所,并在那里生下了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早就不知所踪,第二个孩子的父亲死于街头火拼。她在文章中炫耀说自己通过让人暂住在自己公寓而赚到了比福利救济金多两倍的钱。

「事情可不是总这么顺啊。」另一个女人萨利娜说,她在讨论中喜欢充当理性的角色。她说话时俯视着坦雅。萨利娜有三个孩子,而三个父亲一个在监狱,一个死了,另一个不肯付赡养费。她自己也靠让人暂住在自己公寓来赚钱。「我记得我兄弟住进来的时候,开始在房间里卖粉,最后被抓了。我的租约也差点儿完蛋。」

「哦,但那是因为你自己没给够大楼管理员钱,」坦雅说:「要不就是你没跟他睡!」

「嘿,这两件事儿我可不稀罕做,」萨利娜摇着头,语气里颇有些道德优越感。

「你挺行啊,」凯莎打断她。「萨利娜,不管哪个男人来看,你都把屁股撅过去。」凯莎26岁,是这个讨论小组里年龄最大的人之一。她在这个组里作文写得最好,有两个女儿。她高中毕业,现在正在计划申请罗斯福学院。「都是扯淡,妓女卖屄和你为了钱把男人领进家门没区别。」

「嗨,那是生活逼得!」坦雅说:「这不正是我们在这儿说的吗,对吧?」

「行了,」我插嘴,试图让讨论有点儿秩序。「不管你们需要什么,你们认为最好的得到它们的方式是什么?给我说说你们生存的十大技巧吧。」

萨利娜第一个说:「一定得在房管会有认识人,这样在你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就能找他。这个管用,要不你就得被赶走。」

「恩,要是你非得和城里的某个黑鬼睡觉不可,那就得睡,」凯莎说:「因为如果你不睡,他们就会把你孩子弄到街上去和他们鬼混。」

萨利娜没理会凯莎,接着说:「你得保证能给孩子找来衣服,食品,和尿布。就算你没钱你也得把这些东西弄来,所以一定要和杂货店搞好关系。」

「还有,要保证给房管那老女人弄来鸡巴。」凯莎大叫,然后大笑起来。

「唉,有一次我不得不让我男人和她睡一晚上,这样她才没把我踢出去。」夏泰儿说。

「真硌应,」我说。

「是啊,」夏泰儿说。「我男人和我也快过不下去了。那老女人能给他份儿工,让他有地儿呆还让他在她家吃东西。」夏泰儿21岁。她儿子有学习障碍症,所以她正在拼命给他找一所能帮他的学校。她在快餐店有份儿零工,她妈和她祖母给她带孩子,也贴补她娘俩儿的生活。

(接下来两段分析那老女人的权力,每个人都得服从她,因为这个住房体制本身充满了讹诈和腐败,无人可以帮她们只能认命,略过)

女人们的生存技巧可远远不止十条。家里得存着烟,这样家里东西坏了让一些流浪汉来修的话,可以用这个顶钱。让小孩儿在楼道上撒尿,这样妓女们就不会在晚上聚在家门口。家里给黑帮藏毒品和现金,这样他们也能付点儿钱给你(女人们都说,被搜查的可能性很低)。

不管什么东西,最终都能用身体做交易:和西班牙商铺主睡,和房管的人睡,和发放福利的小官僚睡,为了监狱里亲人的特殊待遇和警察睡。女人们说起用性当钱的时候观点都一致,非常现实:如果你孩子有可能挨饿的话,不管做啥都要解决这问题。当她们说起用身体来交换这些必需品的时候,表情都很难过。很明显,这不是她们的首选方式,连第一百个选项都不是。

「一定得认识医院的人,」坦雅突然说。「一定得有某个人的电话,因为救护车从来不来这儿。就算你到了医院,你也得认识人才能给他们钱,否则你得排队排死!」

「没错,医院的人还能给你些免费婴儿食品,」萨利娜说:「一般你得到医院后门找他们。还有,万一你男人开始揍你的话,你得在家里藏把刀或者枪。因为有些时候你得拿点儿东西让他停下来。」

「你以前用过刀?」我问。她们以前从来没说过这件事儿,「用过几次?」

「很多次!」萨利娜看着我,好像我是火星人。「当这些男人开始喝酒的时候,你没法和他们说话。你只能保护你自己──别忘了,他们也打孩子!」

这时凯莎开始哭。她把头埋在膝盖中间,用手抱头,不让人看见。萨利娜靠过去抱住了她。

「最轻松的时候就是他们睡着的时候,」坦雅说:「他们躺在那儿,大多数时候是醉过去了。那时候你就开始想『在这儿做个了断吧。现在就杀了那个狗日的。这样他就不能再打我了。』我这么想过很多回。」

凯莎擦了擦眼泪:「我捅了那个黑鬼,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没人帮我。那老女人说她没法帮我,警察也这么说。这男人动不动就打我,打我孩子,丝毫没有理由。我想不出其他办法,没其他办法……」

她又开始抽泣。萨利娜护着她去了洗手间。

「她把她男人弄进了医院,」坦雅平静地解释道。「差点儿弄死他。那天晚上他睡在沙发上──这之前他已经好几次把她弄进医院,打断她肋骨,她全身都是缝口和伤痕。她提了把刀,一直往他肚子里扎。他醒了,跑出了公寓。我觉得是J.T.的一个小弟送他去的医院。他是帮会里的人。」

因为这男人是帮会里的老混混,坦雅说,J.T.拒绝劝他停止毒打凯莎。所以凯莎一直活在恐惧中,害怕这男人哪天回来。

  1. 本书出版时,该书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文译名《黑帮老大的一天》。
  2. 译者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生命里都至少有一个男人或者火拼被杀或者在蹲监狱。
  3. 译者注:这顿大楼的公寓可不是大家在美剧里看到的那种又漂亮又舒适的。几乎每一所都破烂不堪,没水没电,几家人通常要共享一个洗手间厨房或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