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与女婴
生存需要耗费资源,当资源匮乏到不足以让所有人活下去的时候,族群中大多数成员就会牺牲掉那些「最没用」的人,比如饥荒来临的时候率先牺牲老弱病残。而这资源匮乏的原因不一定仅仅是自然灾害,人为因素也可以在一夜间让资源匮乏。比如计划生育,每家只限生一个,这时候想要男孩的父母不小心生下个女婴,想节省生育指标,怎么办?本书《生命价几何》一文中对生命价值和取舍的疑问,并非纸上谈兵。
农业社会,看天吃饭,一旦遭遇灾年,一般总是先抛弃老人。比如生活在北极圈冰原冻土的某些爱斯基摩人部族,在食物紧缺的时候,就会在外出打渔时把老弱抛弃在与陆地没有连接的浮冰上冻死。而古代日本,在灾荒之年也会把老人扔到山里冻死或被野兽吃掉。
「国之不幸,必有妖孽」,古代农业社会一旦遭遇饥荒,迷信和巫术必随之兴起,因为统治者在无法做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时候,往往必须找人来背黑锅,而在大多数人都无知而迷信的年代,巫师和术士,是最好的替罪羊。而那些随后被迫害的巫师和术士,大多数是对社会生产没有贡献的人,无权无势无家无业,杀了他们不仅没人在意,大家还乐得省下口粮。
从13世纪到19世纪,整个欧洲大陆大约有一百万人被当成巫师。而16世纪和17世纪是迫害巫师的高峰,在德国的某小镇,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400人被当做巫师杀害。被迫害的巫师绝大多数是女人──贫穷的女人或寡妇。为什么是在16和17世纪呢?因为那时候食品最紧缺。
全球气温在14世纪初开始下降,到18世纪初开始回升,这一阶段史称「小冰川期」,其中气候最冷的时候就集中在16和17世纪。虽然女巫自古有之,但对女巫的大规模追捕和迫害发端于1560年,正是气候最冷的那段时间,而之前已有70年没发生过女巫迫害事件。气候变冷,农业歉收,生存环境恶化,疾病流行。在这个时候杀死那些在食品分配中没有发言权的女人,尤其是贫穷的女人和无依无靠的寡妇,并不难理解。
对女巫的迫害并不限于古代,在当代的非洲也时有听闻。不奇怪,被迫害的女巫绝大多数都来自最穷的地区的最穷的家庭,而让她们好端端的突然变成巫师的,正是自然灾害。以坦桑尼亚为例,像非洲的很多其他国家一样,这个国家也流行关于女巫的传说。然而杀死女巫的事儿并不常见,在大多数时候,平均而言,每个村子每13年才会发生一起处死女巫的事件。可是在干旱或洪涝灾害的年份,处死女巫的数目就翻了一番,而在1998这个大灾之年,处死女巫的数目是平时的三倍。
这些女巫是谁呢?几乎清一色都是最贫穷地区最贫穷家庭中的老女人。但这也许还不是最残酷的事实。欧洲被迫害的女巫大都死于陌生人之手,而坦桑尼亚被杀死的女巫几乎都是死于自己家人之手。那些最贫穷的家庭,食品极度匮乏,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能借女巫的名义把家中长者活活砍死。就算偶有侥幸脱逃的,也大多困死于丛林之中,或流落到其他城镇。而一旦背上女巫的恶名,没有人会和她们接触。
农业社会中女人的生产价值有限,所以每当饥荒来临,就算不被当成女巫处死,也会被以其他方式「优先抛弃」。比如在逃荒的难民队伍中,女童被遗弃而死的概率要比男童大的多的多。
1935年山东黄河大水,时任省主席的韩复渠救治有方,广设难民收容所救济灾民,并详细记录被收容难民的资料,编写成《山东黄河水患救济报告书》两册。其中的数据显示,难民中女婴的死亡率是67%,而男婴的死亡率只有33%。而且,越是年轻的母亲,越不愿意保留女婴,很显然,这是要把未来的生育资源留给男童,而在灾害逃亡中顺便「扔掉」自己的负担:女婴。
中国女人自古倒霉,没有地位,命如朝露。好不容易熬盼到了新社会,经济发展了,没有大饥荒了,偏偏又赶上了计划生育。一家只能生一个,那生育指标的匮乏造成得对女婴的杀害,恐怕不输自然灾害。
正常社会中,男女的出生比例大约是103到107比100,也就是说每出生100个女孩,就会出生103到107个男孩。男孩的出生数目虽比女孩略多,但男婴比女婴更为脆弱,更容易夭折,而且女性的寿命通常比男性长,所以成年人中男女比例差不多是一比一。1982年,中国的男女出生比例为108比100,稍高于正常水平,但不算离谱。而在那之后,计划生育变得严格,所以到了2000年,这一比例成了117比100,而在海南和广东,这一比例高达130以上。
130比100是个什么意思呢?正常比例应该是130比124,也就是说每年每出生124个女婴,其中的24个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而2000年是计划生育的第二十个年头,算一算,20年来,中国有多少女婴神秘失踪了呢?为了让读者对这个抽象的数字有个感性认识,让我来引苏轼《与朱鄂州书》中的一段话:「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上文的基本论点是当资源(或生育指标)有限时,女人因为生产价值有限,被率先放弃。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那么当女人的生产价值上升之后,她们的存活率也应该随之增加。
农业社会中,女性的生产价值不大,主要功能是生孩子,而就这一功能而言,所有女人都差不多,所以女性「不值钱」。然而就算农业生产也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大多数生产都是更需要男人的粗重农活,可在某些生产中,女人比男人更好用。比如采茶,因为茶树低矮茶叶柔嫩,自古就是女人干的活。所以,当茶叶价格上涨时,在那些盛产茶叶的地方,女婴的存活率就上升了。
中国改革开放后,经济作物比如茶叶和水果的价格上涨,所以很多农民由传统的农作物转行种植经济作物。虽然同时全国都在推行计划生育,但在那些盛产茶叶的地区,女婴的存活率明显偏高,而且教育水平也有提升。然而,这真的是因为女性在茶叶生产中比男性更有价值么?倒也不一定,原因也可能是这样的:因为茶叶价格上涨,所以茶农的家庭收入提高,而有了钱之后就负担得起孩子的教育,也就不在乎生男生女了,女孩的存活率和教育水平就都上涨了。
然而研究者发现,随茶叶价格一起上涨的,还有水果价格,而果园的生产和采茶不同,主要劳动力是男性。在那些盛产水果的地方,虽然果农的收入也上升了,但女婴的存活率和教育水平反而下降了。这么一比较,采茶业确实有其特殊性,那些采茶女生存状况的改善,确实源自她们自己的生产优势,而不是靠父兄的仁慈和施舍。
迫害女巫也罢,杀害女婴也罢,这些暴行,都会随着女性生产能力的提高而绝迹。2002年,美国58%的本科学士学位授予了女性,而同一年,中国在校大学生中的女生比例也占到了44%。
未来是女人的。
注:关于欧洲迫害女巫和气候的分析,来自2004年的论文《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巫术,气候,与经济增长》(Witchcraft, Weather and Economic Growth in Renaissance Europe, JEP),作者是芝加哥大学的Emily Oster。关于坦桑尼亚女巫的描述,来自2005年的论文《贫困与杀巫》(Poverty and Witch Killing, REStudies),作者是加州伯克利大学的Edward Miguel。关于山东大水中难民营的资料,来自1991年的论文《中国饥荒中的生死:1935年黄河水灾后的杀婴》(Life and Death in a Chinese Famine: Infanticide as a Demographic Consequence of the 1935 Yellow River Flood,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作者是Swarthmore学院的Lillian Li。关于采茶和女婴存活率的研究,来自2008年的论文《消失的女性与中国的茶叶价格:男女收入差异对性别比例的影响》(Missing Women and the Price of Tea in China: the Effect of Sex-Specific Earnings on Sex Imbalance, QJE),作者是耶鲁大学的Nancy Qian。文中其他关于中国男女比例的数据,来自中国国家统计局2004年的出版物《中国社会的女人和男人:事实和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