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一区的冒险
我们沉默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火车上。在走廊上我的门外,黑密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你有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然后他朝自己的包厢走去,把酒臭也一并带走。
回到房里,我脱掉被雪湿透的拖鞋,以及湿淋淋的睡袍和睡衣。抽屉里还有许多睡衣,但我只穿着内衣爬进被窝。我瞪着一片漆黑,想着我跟黑密契的谈话。所有他讲的,关于都城的期待,关于我和比德的未来,甚至他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实话。比起比德,我确实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但这不是重点,不是吗?我们在第十二区所拥有的少数自由之一,就是有权选择嫁娶的对象,或完全不结婚。现在,我连这一点也被剥夺了。我不知道史诺总统会不会坚持要我们生孩子。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们每年都得面对抽签日。而胜利者的孩子,被选中进入竞技场,岂不是大有看头的事?何况不是一位,而是两位胜利者所生的孩子?胜利者的孩子中选,并不是新鲜事,总会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说机会对那一家人是何等不利。但这种事情太常发生,不像只是机率的问题。盖尔就深信,都城是故意这么做,在抽签时动手脚,增加额外的戏剧性。按照我所惹的麻烦来看,我任何一个孩子恐怕都会被抓去参加游戏。
我想到黑密契,不结婚,没有家人,用酗酒把整个世界阻隔在外。区里那么多女人,他想娶谁应该都不是问题,然而他选择独居。不,不是独居──这种说法听起来太平和了。那更像单独监禁。难道是因为曾经在竞技场里拼过命,他知道最好别冒险选择另一条路?当他们在抽签日叫到小樱的名字,当我看着她朝台子一步步走上送死的路,我已经尝到这另一种选择的滋味了。只不过,身为她的姊姊,我可以取代她,而我们的母亲却没有权利救她。
我内心焦急地搜寻着出路。即使要付出性命做代价,我都不能让史诺总统把我逼到那么悲惨的地步。不过,在他要我的命之前,我会尝试逃跑。如果我不声不响地不见了,没入森林里,再也不出来,他们会怎么做?我有办法把每个我所爱的人都一起带走,在杳无人迹的荒野山林中展开新生活吗?极不可能,但并非绝无可能。
我摇摇头厘清思绪。现在不是订定疯狂逃亡计画的时候。我必须专心在胜利之旅上。有太多人的命运,要倚靠我精彩的表演。
晨曦比睡眠先来到,然后是艾菲的急促敲门声。我拉开抽屉,抓起最上面一件衣服穿上,管它是什么衣服,然后拖着身子走到餐车。由于这是旅行的日子,起床时,我看不出今天跟昨天有什么不同。结果,昨天的打扮原来只是为了让我从家里去到车站。今天我的预备小组还要在我身上忙碌一番。
“为什么?天气那么冷,我只会包得密不透风,不是吗?”我发牢骚。
“第十一区没那么冷。”艾菲说。
第十一区,我们的第一站。我宁可从任何其他行政区开始,因为第十一区是小芸的家乡。但是胜利之旅不是这么运作的。旅程通常从第十二区展开,一路按行政区的编号逆向前进,直到第一区,接着去都城。胜利者自家的行政区会先跳过,保留为最后一站。第十二区举办的庆祝活动最没看头,通常就只是请贡品吃顿饭,在广场有个庆祝胜利的集会,而参加聚会的人都一脸无趣,没有一点欢乐气氛。可能因为这样,主事者认为不如早早先把我们打发了好。今年,打从黑密契赢得游戏以来,第十二区首次成为最后一站,而都城将会支付我们区所有庆祝活动的花费。
我试着像哈赛儿说的那样,一路上好好地吃。厨房的工作人员显然想要讨我欢心。除了其他美食,他们还特别做了那道我最喜欢的嫩羊肉炖李子干。餐桌上,在我的位置等我品尝的,还有柳橙汁和一壶冒着热气的热巧克力。所以,我大吃特吃,而餐点也好到让人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没法说我这顿早餐吃得很享受。还有,餐桌上除了艾菲跟我,其他人都没出现,这点也让我心里很不舒坦。
“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我问。
“噢,天知道黑密契在哪里。”艾菲说。我没期待看见黑密契,因为他八成才刚上床睡觉。“秦纳昨天忙到很晚,要把你装了一整个车厢的所有衣服都整理好。他起码为你准备了上百套衣服。你的那些晚宴服真是漂亮极了。而比德的小组大概还在睡觉。”
“他不需要打理吗?”我问。
“不像你那样。”艾菲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得花整个上午的时间让他们除去我身上的毛,而比德可以继续睡大觉。我一直没多想这件事,但是在竞技场中,至少有些男孩身上是有体毛的,而女孩全都没有。现在,我想起在溪里帮比德清洗时的情形了。当我把他身上的泥巴跟血渍清洗干净,他的金色体毛在阳光下十分灿亮。但他的脸光滑无比。有许多男孩的年纪已经大到会长胡子了,却没有一个有胡子。我很好奇都城究竟对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如果我感觉自己精神萎靡,我的预备小组的情况更惨。他们猛灌咖啡,一块儿吞下颜色鲜艳的小药丸。就我所知,他们从不在中午之前起床,除非有像帮我除腿毛这类的国家级紧急大事。那些腿毛长回来时,我一度很高兴,仿佛那是各样事情都可能回复正常的信号。我的手指沿着腿往下抚摸那柔软卷曲的细毛,然后将自己交给预备小组。他们全无往常喋喋不休的兴致,因此我可以听见每根毛被猛地从毛囊扯出的声音。我必须浸在满缸气味难闻的浓稠溶液里,与此同时,我的脸跟头发都被敷上一层乳霜。接着再泡两次澡,浸在比较没那么刺鼻的另一种药水里。就这样,拔毛、刷洗、按摩、敷上油膏,直到我变得光溜溜,赤条条,浑身刺痛。
富雷维斯抬起我的下巴,叹口气说:“真可惜,秦纳说不能改动你的模样。”
“就是啊,否则我们真的能把你变得非常特别。”欧塔薇雅说。
“等她年纪大一点,”凡妮雅简直是恨恨地说:“到时候他就得让我们动手了。”
动手?动什么手?把我的嘴唇注射得像史诺总统一样饱满吗?在我的乳房刺青?把我的皮肤染成洋红色并植入珠宝?在我脸上割出装饰图案?把我的手变成弯曲的鹰爪?在我脸上插入猫咪的胡须?我在都城的居民身上见过所有这些花样,甚至还有更夸张的。难道他们真不晓得,他们在我们眼里看起来有多怪异吗?
我的身体正在饱受凌虐,我一夜未眠,我将被迫结婚,我一旦无法满足史诺总统的要求,将会招致恐怖的灾难──所有这一切,已让我心力交瘁。想到有一天我可能得任由我的预备小组摆布,受他们怪异的流行时尚凌虐,只让我感觉惨上加惨。等到了午餐时间,我的心情已经沉重到不想开口说话。艾菲、秦纳、波缇雅、黑密契和比德都已开动,没等我。大家正兴致高昂地称赞食物,还说他们在火车上睡得有多好。只除了黑密契。他宿醉未醒,只拿了一块松饼,小口小口地咬着。或许是因为我早上吃了太多油腻的食物,但也可能因为我太不快乐,我一样不觉得饿。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肉汤,只吃了一两口。我甚至无法抬眼看我被派定了的,未来的丈夫比德,虽然我知道这完全不是他的错。
大家注意到我的沉默,试着要拉我加入谈话,但我不理他们。这时,火车停了下来。我们的服务人员来报告说,这不是暂停加油,而是什么零件发生故障,必须更换。我们需要停留至少一个小时。这让艾菲整个人焦躁起来。她马上拿出时间表,开始数说这一延宕对我们往后的人生会造成多大影响。最后,我实在再也听不下去了。
“没人在乎的,艾菲!”我吼道。餐桌上每个人,包括黑密契在内,全都瞪着我。由于艾菲总是令黑密契抓狂,你会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并没有。我立刻摆出防卫的姿态,说:“是没人在乎!”然后起身离开餐车。
突然间,火车似乎变得令人窒息,我现在真的要晕车了。我找到出口,强行打开门,未料引发了警铃,但我不理它,往外跳出去,想说自己会落在雪地上。但是迎面吹来的风温煦暖和,树上仍长着翠绿的叶子。才一天,我们往南走了多远?阳光很亮,我眯着眼睛沿着轨道走,已经开始后悔那样对艾菲讲话。我眼前的困境根本不能怪到她头上。我该回去跟她道歉的。我突然发脾气真是不礼貌到了极点,而艾菲非常重视礼貌。但我的脚只是继续沿着铁轨往前走,走过了火车尾,将它抛在背后。延迟一小时,我可以朝一个方向走上二十分钟,然后折返,时间充裕得很。然而,在走了几百码后,我蹲下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远方。如果我现在手中有弓和箭,我会不停地走下去吗?
一会儿之后,我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一定是黑密契,他要来把我骂到臭头了。我是活该挨骂,但我还是不想听。“我没心情听你教训。”我盯着脚边一撮野草,发出警告。
“我会试着长话短说。”比德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以为是黑密契。”我说。
“喔,他还在啃那块松饼。”他说。我则看着他摆放他那只假脚。“很烂的一天,是吧?”
“没事。”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说:“听着,凯妮丝,我一直想跟你谈我在火车上的那种表现。我是指上一趟火车,载我们回家的那趟。我知道你跟盖尔之间有某种感情。还没真的认识你之前,我就很嫉妒他了。硬要逼你把游戏中发生的事当真,是蛮不公平的。我很抱歉。”
他的道歉令我大吃一惊。没错,在我向比德坦承游戏期间我对他的爱只是一种表演之后,他就变得很冷,对我不理不睬。但我并没有因此就生他的气。在竞技场里,我不也把罗曼史表演得淋漓尽致吗?坦白说,有好几次,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真的。
“我也很抱歉。”我说。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为何事道歉。也许是因为眼前我很有可能毁了他吧。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你只是想保住我们两个的命。但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在真实生活中不理对方,然后,有摄影机照过来时,便把对方扑倒在雪地上。所以,我想,你知道,如果我停止自怜自艾,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只是做朋友。”他说。
所有我的朋友,到最后大概都会死得很难看,但拒绝比德也不会让他安全无虞。“好。”我说。他的提议确实让我感觉好过多了,起码不用再假装。如果他能早一点,能在我知道史诺总统另有打算之前,跟我说这些话,那就好了。现在,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只做朋友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们又跟彼此讲话了。
“所以,出了什么事?”他问。
我不能告诉他。我伸手拔着眼前那撮杂草。
“让我们从比较基本的开始吧。我知道你冒生命的危险救了我,却不知道,嗯,不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他说。
我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绿色。你呢?”
“橘色。”他说。
“橘色?像艾菲的头发?”我问。
“再柔和一点,”他说:“比较像……夕阳。”
夕阳。我眼前就有一轮落日,只剩弧形的边缘浮在地平线上,天际染着一道道不同层次的柔和的橘色光辉。真美。我想起那片装饰着卷丹百合的饼干,而现在比德在跟我讲话,但我所能做的,却是避免提及有关史诺总统的事。我知道黑密契一定不希望我讲。我最好聊些琐事就好。
“你知道,大家都极力称赞你的绘画。我很遗憾自己还没见过。”我说。
“我带了一整个车厢的画来。”他起身,朝我伸出手,说:“来吧。”
他的手指再度缠绕着我的,那感觉真好,不是为了在摄影机前表演,而是真正的友谊。我们手牵手走回火车。到了门口,我想起来,说:“我得先去跟艾菲道个歉。”
“道歉时不妨夸张一点。”比德告诉我。
当我们走回餐车,大家还在用餐。于是,我向艾菲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诚恳得其实很过火,但她心里大概觉得这才刚够弥补我的无礼而已。艾菲果然没有令人失望,她很亲切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她说,显然我是处在很大的压力下。然后,她絮絮叨叨地解释,总得有人盯着行程,讲了足足五分钟,才五分钟。说真的,这样的惩罚算很轻。
当艾菲说完,比德领我走过几个车厢,去看他的画作。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也许是饼干花朵的放大版。结果完全不是。比德画下了那场游戏。
有些画,如果你没跟他一起在竞技场里待过,你不会马上认出画的是什么。水从岩缝滴下,那是我们的洞穴。干涸的水塘。一双挖着根块的手,他的手。其他的画是任何人都认得的。那个称为丰饶角的金色角状物。克菈芙在整理她插在外套内侧的小刀。一只咆哮着朝我们扑过来的变种狼,清楚分明的金色毛发与绿眼睛,只可能是闪烁。还有我。到处都有我。在高高的树上。在溪边拿衬衫甩打着岩石。失去意识躺在一摊血泊中。还有一幅,我认不出是哪个场景,也许是他发高烧时看见的我的样子──从银灰色的雾中冒出来,那雾与我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痛恨它们。”我说,几乎可以嗅到鲜血、尘土、变种狼喷吐出来的怪异气味。“我试着忘记竞技场里的事,你却让它们活生生地再现。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我每天晚上都看到它们。”他说。
我懂他的意思。噩梦。在我去参加游戏之前,我对噩梦就不陌生了,现在它们更是只要我一睡着就来折磨我。但昔日纠缠我的梦,我爸在矿坑里被炸得粉碎的场景,已经很少出现。如今,我一再梦到竞技场上的事情。我试图拯救小芸,但我做不到。比德流血至死。闪烁肿胀的身躯在我手中碎烂。卡图最后落在变种狼爪下的悲惨下场。这些是我最常梦到的事。“我也是。但把它们画出来,会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画出来之后,我晚上比较没那么害怕睡觉,起码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说:“但它们并未就此消失。”
“也许它们不会消失。黑密契的就没有。”黑密契不曾讲过,但我很肯定,这就是他不喜欢在天黑后睡觉的原因。
“是不会。但对我来讲,醒来时手里握着画笔,总比手里握着刀要好多了。”他说:“所以,你真的痛恨这些画?”
“对。但你画得好极了。真的。”我说。它们真的是杰出的画作,但我一点也不想再看第二眼。“想看看我的才艺吗?秦纳帮我做得好极了。”
比德大笑。“待会儿吧。”火车往前开动,我看见窗外大地朝我们身后飞逝。“走,我们快到第十一区了。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个区。”
我们走到最后一节车厢。那里有椅子跟沙发可坐,但最棒的是,它后方的窗户可以往上直接缩进天花板,让你像置身户外,在清新的空气中,看见大片大片的风景。广大开阔的原野上有成群的乳牛在吃草。这景色跟我们林木密布的家乡比起来,实在很不一样。我们的车速减慢了一点,我想我们可能又要靠站了,这时一堵围墙陡然升起,横挡在我们眼前。围墙耸起,至少三十五呎高,顶端还有一圈圈狰狞的铁蒺藜。相形之下,我们第十二区的围墙简直像儿戏。我迅速察看了一下围墙底部,居然还覆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金属板。你绝不可能从底下钻过,偷跑出去打猎。接着,我看到了等距离配置的瞭望塔,上面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在野花遍布的田野环绕下,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这可真不一样。”比德说。
小芸确实给过我这样的印象:第十一区执法十分严苛。但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副情景。
这会儿我们看见农田了,极目所见全是农作物,绵延不绝。戴着草帽遮蔽阳光的男女老少,在我们火车经过时全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我们,利用这片刻时间舒展腰背。我看见远处有果园,不禁想着那是不是小芸工作过,爬到树梢从最细的枝条上摘果子的地方。我们不时可以见到东一簇西一簇的简陋小屋,相较之下,炭坑的房子高档多了。但这些小屋此刻全都看不见人影。显然,收成的时候一定需要所有的人手。
这样的景象一直持续着。我真不敢相信第十一区有多大。“你想有多少人住在这里?”比德问。我摇摇头。在学校里,他们只说它是个很大的区域,仅此而已。没有实际的人口数字。但每年我们在电视萤幕上看见的,等候抽签的那些孩子,不可能是全部住在这里的青少年。那恐怕只是取样。他们是怎么做的?有个预先抽选?事先抽出一批人,再确保抽签日他们都出席?小芸究竟是经历怎样的程序,最后才站上台,除了阵阵刮过的风,无人取代她的位置?
我开始对这地方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景物,感到疲倦。当艾菲来叫我们去换衣服,我没有抗拒。回到自己的车厢,我让预备小组帮我梳妆打扮。秦纳进来,拿着一件漂亮的橘红色连身洋装,上头的图案是秋天的树叶。我想到比德会有多喜欢这件衣服的颜色。
艾菲把比德跟我叫在一起,把今天的节目再走最后一遍。在有些区,胜利者会乘车穿行城市,接受居民夹道欢呼。但在第十一区,或许是因为辐员太广,居民太分散,以至于基本上没有城市可言,也或许是因为收成时节他们不想浪费太多人手,总之,群众聚会只局限在广场上举行。地点就在他们的司法大楼前,那是一栋巨大的大理石建筑。它肯定曾经美轮美奂过,但时间已经留下残酷的痕迹。即使是在电视上,你都可以看见常春藤占领了陷落的屋顶与斑驳毁损的外观。广场周围环绕着一圈破旧的店面,其中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荒废了。无论第十一区以前有过怎样的荣景,如今都已不复存在。
我们公开亮相的室外场所,艾菲称之为阳台。那其实是司法大楼前从正门到阶梯之间的很大一片铺砖外廊,上方遮阳的廊檐由一根根的圆柱支撑着。他们会将比德跟我介绍给群众,第十一区的市长会宣读一篇赞誉我们的讲词,然后我们会以一篇都城提供的谢词做回应。如果胜利者跟该区死亡的贡品有过任何特别的结盟,在谢词之后再加上几句个人感言,也被认为是合宜的。我该说几句话的,关于小芸,也关于打麦,真的该说。但我在家里每次试着要写些什么,最后都是对着白纸干瞪眼。要我不带情绪地说些有关他们的话,实在太难了。幸好,比德写了些东西出来,并且只要稍微做点修改,就可以算是我们两人要讲的话。在典礼的最后,他们会致赠我们某种匾额,然后我们就可以告退,回到司法大楼里,品尝一顿特别的晚餐。
当火车在第十一区的车站停靠下来,秦纳为我的装扮做最后的打点,把我的橘红色发箍换成闪耀着金黄色金属光泽的发箍,并在我的洋装上别好我在竞技场中所戴的学舌鸟胸针。月台上没有欢迎委员会,只有一个由八名维安人员组成的小队,引导我们上到一辆装甲卡车的后方车厢里。随着车门在我们背后啷一声关上,艾菲用鼻子吸了一口气,说:“你真的会以为我们全部都是囚犯。”
我心里却想,
不是我们全部,艾菲,只有我才是。
卡车在司法大楼后门把我们放下来。我们匆匆进入大楼里。我可以嗅到预备中美食的香味,但这味道盖不过发霉跟腐朽的气味。他们没给我们时间四处看。当我们直接急步朝正门走去,我可以听见外面广场上开始播放国歌。有人在我身上夹了个麦克风。比德牵起我的左手。巨大的门扇随着市长介绍我们的声音沉重地打开。
“大大的笑脸!”艾菲说,从后方轻推我们。我们的双脚开始往前走。
我心里想着,
就在此一举了。这里就是我必须让大家相信我深爱着比德的地方。严肃的典礼过程安排得十分紧凑,因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没时间给我们接吻,但也许我能想办法生出一个机会来。
掌声很大,但没有像我们在都城听到的欢呼、呐喊和口哨。我们走过有遮荫的阳台直到廊檐外,在灿烂的艳阳下,站在大理石阶梯最顶端的巨大台阶上。当我的眼睛适应过来,我看见广场四周的建筑都挂着旗帜,这有助于遮蔽它们残破荒废的状态。广场上挤满了人,但这仍然只是这区人口的一小部分。
跟过往一样,在阶梯底端,搭了个特别的台子,供死亡贡品的家人出席用。在打麦这边,只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和一名高大结实的女孩,我猜是打麦的姊妹。在小芸那边……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小芸的家人。她父母的脸上,仍清清楚楚带着哀伤。她的五个弟弟妹妹,模样跟她长得好像,都是小小的个子,灿亮的棕色眼睛,像一小群深颜色的鸟儿。
掌声停歇,市长发表那篇赞誉我们的演说。有两个小女孩走上前来,献给我们两束巨大的捧花。比德说了都城准备好的谢词作为回应,接着我察觉自己掀动嘴唇讲话,为我们这段谈话收尾。多亏我妈跟小樱事先逼我反覆练习,我连在睡梦中也能说出这几句结尾的话。
比德已经把他个人要补充的回应写在一张卡片上,但他没把卡片拿出来。相反地,他用他那简单、迷人的风格讲话,讲到打麦和小芸都成功进入最后八强,讲到他们如何帮助我活了下来,因此也保住了他的命,而这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偿还的债。接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加上一段他没写在卡片上的话。也许他认为如果写了,艾菲会要他删掉。“我知道这永远也无法弥补您们的损失,但只要我们两个活着的一天,我们希望第十一区的这两个家庭,每年都能从我们所赢得的战利品中接受一个月的供应,以象征我们两人对您们的感谢。”
群众忍不住发出惊愕的喘息声,并喃喃低语。比德做的事没有前例。我甚至不晓得这是否合法。他说不定也不知道,所以他没问,以免被阻止。至于那两家人,则只是震惊地瞪着我们。当他们失去打麦跟小芸,他们的人生就已经永远改变了,但这项礼物会再次改变他们的人生。贡品所赢得的战利品,一个月的供应量就能轻松支撑一个家庭一年的生活。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不至于挨饿。
我看着比德,他给了我一个悲伤的微笑。我听见黑密契的声音说:“
你有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但在这一刻,我无法想像自己还能做得更好。这礼物……真是太完美了。因此,我踮起脚尖吻他,毫无勉强。
市长上前颁赠我们一人一块匾额。那匾额太大,我得放下花束才能抓牢。典礼即将结束,我注意到小芸的一个妹妹一直瞪着我。她大概九岁上下,模样几乎就是小芸的翻版,包括她站立时双臂微微张开的姿势。尽管才听到获赠胜利物资的好消息,她看来并不高兴。事实上,她的眼神像是在责难。是因为我来不及拯救小芸吗?
不,我想,是因为我还没感谢她。
羞愧的感觉淹没我。那小女孩是对的。我怎么可以这么被动,不发一语地站在这里,让比德说所有的话?如果赢的是小芸,她绝不会让我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我想起在竞技场里我是如何用心地以花朵覆盖她的身体,确保她的死绝不会不引人注意。但我现在若不表示些什么,那样的动作将毫无意义。
“等等!”我将匾额紧抱在胸前,踉跄着往前跨出几步。我可以发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我一定得说些什么。我欠得太多了。就算我把赢来的物资全部送给这两个家庭,我今天的沉默也无法宽宥。“拜托,请等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开头,但我一旦开始,那些话便从我口中滔滔不绝涌出来,仿佛它们已经在我脑海深处酝酿许久。
“我要对第十一区的贡品献上我的感谢。”我说。我望向打麦那边的两位女性。“我只跟打麦讲过一次话。只足以让他饶我一命的几句话。我不认识他,但我始终尊敬他。尊敬他的力量。尊敬他只按自己的方式,拒绝照任何人的规矩来玩这游戏。专业贡品们从一开始就想拉他入伙,但他不干。我为此尊敬他。”
那位驼背的老妇人──她是打麦的祖母吗?──头一次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群众这时已经完全寂静无声,静到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一定全都屏住了呼吸。
我转向小芸的家人,说:“但我觉得我认识小芸,她也将永远活在我心里。每一样美丽的事物都让我看见她。当我看见我家旁边草场上的小黄花,我看见她。当我看见在树间唱歌的学舌鸟,我看见她。但有更多的时刻,我在我妹妹小樱的身上看见她。”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但我快讲完了。“感谢你们养育了这样的孩子。”我抬起下巴对群众说:“感谢你们所有的人送来面包。”
我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好累好渺小,而数千双眼睛盯着我。好长一阵子停顿无声。然后,从群众中的某处,有人用口哨吹出了小芸那四个音符的学舌鸟曲调。一首在果园里宣布一天工作结束的曲调。一首在竞技场里意味着平安的曲调。当这曲调结束时,我找到了那个吹口哨的人,一名枯瘦的老人,穿着褪色的红衬衫与一件工装裤。他的双眼迎上我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不像是意外。众人的动作太一致,太熟练,一点都不像自发的偶然事件。群众中每一个人都举起他们的左手,先用中间三根手指贴住他们的唇,再把手伸出来对着我。这是我们第十二区的信号,我在竞技场中给小芸的最后道别。
如果我没跟史诺总统说过话,这个举动一定会把我感动到涕泪纵横。但他所下达的,要我设法让行政区平静下来的命令言犹在耳,这个场景让我惊惧。他们如此公开地对一位公然反抗都城的女孩致敬,会让他怎么想?
我的举动所造成的影响,我突然完全明白过来。这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谢而已,但我已引发某种危险的状况,来自第十一区百姓的异议行动。而这正是我应该要极力平息的情况啊!
我试着想要说些什么,来削弱刚才发生的事,设法使它失效,但我听见我的麦克风爆出一声轻微的静电声响,便切断了,市长已经接管整个场面。比德和我接受了最后一轮掌声。他领我回头走向大楼正门,完全没有察觉有事情出错了。
我感觉头晕,必须停下来片刻。细碎的阳光在我眼前跳舞。“你还好吗?”比德问。
“只是头昏。太阳太烈了。”我说,接着看见他手中的花束。“我忘了我的花。”我咕哝说。
“我去拿。”他说。
“我自己来。”我回答。
如果我没忘记我的花,没耽搁这么一下子,现在我们已经安全地置身在司法大楼里了。然而,此刻,从阳台的深荫处,我们看见了整件事情。
有两个维安人员把吹口哨的老人拖到阶梯顶端,强迫他面对群众跪下,然后开枪把子弹送进他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