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抽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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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另半边床是冷的。我伸手去探妹妹小樱温暖的身体,却只摸到罩着床垫的粗布单。她肯定又做了恶梦,爬到妈床上去了。她当然会做恶梦,今天是抽签的日子。
我单手撑起身子。卧室里的光线已经够亮。我看到小樱侧身蜷缩在妈身边,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睡梦中妈看起来年轻多了,虽憔悴,却不再那么没有元气。小樱的脸清新如雨露,可爱得像樱草花。她的名字,便取自那花。我妈也曾经非常美丽,起码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
趴在小樱膝旁守着她的,是全世界最丑的猫,有个像被打扁的鼻子,一边耳朵少了一半,眼睛颜色是腐烂的南瓜黄。小樱给它取名金凤花,坚持说它那身泥黄的毛可比亮丽的金凤花。它很讨厌我,至少是不信任我。虽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想它还记得小樱带它回来时,我企图把它溺死在桶子里。那只骨瘦如柴的小猫,全身爬满跳蚤,圆鼓鼓的肚子里都是寄生虫。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但小樱苦苦哀求,哭哭啼啼,我只得让它待下来。结果,情况也没我想的那么坏。妈妈给它驱了虫,它则是天生的捕鼠精,甚至会抓大老鼠。有时候,我宰杀清洗猎物时,会丢一些内脏喂金凤花吃。它也终于不再对我怒目嘶叫。
内脏。不嘶叫。这就是我们所能达到最相亲相爱的关系了。
我两腿一晃下了床,双脚滑进猎靴里。柔软的皮革已经服贴成我的脚型。我穿上长裤、衬衫,把黑亮的长辫子盘到头上,并攫过我的草药袋。桌子上倒扣着一只防鼠猫偷吃的木碗,底下有一小块漂亮的山羊乳酪,用罗勒叶包裹着,是小樱在这抽签日给我的礼物。我慎重地把乳酪放进口袋,静悄悄溜出门。
在第十二行政区里,我们这一带俗称“炭坑”,平常这时辰,街上都是蠕蠕前行去上早班的煤矿工人。男男女女,一个个肩膀佝偻,指关节肿大;煤灰固着在破损的指甲和瘦削脸庞的皱纹里,许多人已经懒得费神去擦洗。但今天早晨,布满煤渣的街道空无一人。成排低矮灰黑的屋子,窗户都是关上的。抽签要下午两点才开始。这时还不如睡觉吧,如果睡得着的话。
我们家差不多在炭坑的最尾端,我只要穿过几个栅门,就会抵达一片蓬乱的草地,我们管它叫“草场”。草场过去便是森林。隔开草场与森林的,是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顶端还有成圈的倒刺。事实上,这道铁丝网围绕着整个第十二区。理论上,铁丝网应该是整天二十四小时通电的,好吓阻森林中的掠食动物──曾经有成群结队的野狗、单独猎食的美洲豹、熊等,闯入我们街上威胁人命。但由于我们每晚能有两三个小时的电力就得庆幸了,所以触摸这铁丝网通常不会有事。即便如此,我总会花个一两分钟注意听有没有嗡嗡声,有的话,表示铁丝网是通电的。这会儿,它静得像一堵石墙。藉着矮树丛的掩蔽,我平趴在地上,悄悄从一处存在已久的两呎宽裂缝爬出去。这道铁丝网还有其他好几处破洞,但这里最靠近我家,我几乎每次都是从这里进森林。
一进到林子里,我立刻从一截空树干中取出弓和箭袋。无论通电与否,这道铁丝网确实把肉食动物都挡在第十二区外了。但在森林里,它们横行无阻。此外,还得留心有毒的蛇、染上狂犬病的兽,而且林子里没有现成的路可以走,随时可能迷路。不过,只要你知道怎么找,林子里可是充满了食物。我爸就知道怎么找,他生前教过我。我十一岁那年,他在一次矿坑爆炸中被炸得粉碎,连要埋都没得埋。五年后的今天,我仍会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要他快逃。
即使侵入森林是犯法,偷猎更会带来严厉的惩罚,只要有武器,一定有更多人还是愿意冒险。但绝大多数人不敢只带着一把刀就往森林里闯。我的弓如今算是稀有物品,是我爸亲手做的,有好几把,都被我用防水套包好,小心藏在森林里。我爸本来可以卖掉它们,好好赚一笔钱,但一旦被官方发现,肯定会被冠上煽动叛变的罪名,公开处决。所幸对我们这些猎人,大部分维安人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跟大家一样,也渴望有新鲜的肉可吃。事实上,他们是我们的好主顾。不过,他们不可能容许炭坑的人有武装自己的机会。
秋天的时候,会有一些勇敢的人偷偷溜进森林里采收苹果。不过他们不敢深入,总是留在看得见草场的范围,以便有危险时能很快跑回安全的第十二区。“第十二区,一个你可以安全饿死的鬼地方。”我忍不住喃喃抱怨。话才出口,我随即转头扫视一圈。即便在这里,无村无店的荒山野林中,你还是怕有人会听见。
小时候,我常脱口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提到第十二区的处境,或远方“都城”里的人──就是他们统治着我们“施惠国”①──把我妈吓得半死。后来我终于明白,多言多语只会惹祸上身。我学会闭嘴,装得面无表情,不让人看穿我的心思。在学校里我安静地做功课;在公共市场上客气地哈啦无关紧要的话。在我赚到大部分收入的黑市“灶窝”,除了交易,我也不敢多话。即使在我轻松愉快不起来的家中,我也避免谈论敏感话题,像是抽签、食物短缺,或“饥饿游戏”。我怕小樱学舌,让外人听见,然后我们会死得很惨。
在森林里等着我的是盖尔。唯有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我自己。爬上山坡,前往属于我们的天地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放松了,脚步也加快了。那是一处俯瞰山谷的岩块,藏在浓密的莓果树丛中,外人看不见。瞧见他等候的身影,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盖尔说我从来不笑,只除了在林子里。
盖尔说:“嗨,猫草。”其实我名叫凯妮丝,但我第一次告诉他时,声细如蚊,他以为我说的是“猫草”②。然后,那只搞不清楚状况的山猫开始在林子里跟前跟后,等我丢东西给它吃,猫草就此成了盖尔给我取的正式绰号。最后我不得不宰了那只山猫,因为它把猎物都吓跑了。我后来有点后悔,因为它实在是个不错的同伴。不过,它那身皮毛着实让我卖了个好价钱。
“看我打到什么。”盖尔举起一条面包,上头插着一枝箭,我哈哈大笑。那是条真正由面包店烤出来的面包,不是我们自己用配给谷物做的那种又扁又硬的面包。我拿过面包,拔出箭,鼻子凑近面包皮戳穿了的地方,深深吸入那股令我满口生津的香气。像这么好的面包,是为特别的日子准备的。
“呣~,还是热的。”我说。他一定是天刚破晓就到面包店去交易。“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一只松鼠而已。那老板今天早上也感伤起来,”盖尔说:“甚至还祝我好运。”
“嗯,今天人和人之间好像都亲近了些,对吧?”我说,瞧都不瞧他一眼。“小樱给我们留了乳酪。”我伸手从口袋拿出来。
看到这等美味的食物,他神情亮起来。“小樱,谢谢你。这下我们真的要吃大餐了。”他突然转成都城的口音,模仿起那个老是不知道在亢奋什么的女人,艾菲.纯克特──她每年都要来一趟第十二区,在台上念出被抽中的名字。“我差点忘了!饥饿游戏快乐!”他从我们身边的树丛拔了些黑莓。“愿机会──”他朝我抛来的莓果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
我张口接住,牙齿咬破那层鲜嫩的表皮,酸甜的滋味瞬间爆开,溢满口腔。“──永远对你有利!”我续完下半句。我们必须这样拿抽签日开玩笑,因为不开玩笑,我们就只能恐惧和害怕。再说,都城口音是如此装腔作势,不管讲什么,听起来都很可笑。
我看着盖尔拔出刀把面包切片。说他是我哥哥,不知道的人也会相信。黑直的头发,橄榄肤色,我们连眼睛都同样是灰色的。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起码不是近亲。大部分的矿工家庭,彼此间都有这类相似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我妈和小樱的浅色头发及蓝眼睛,总给人格格不入的感觉。她们是不该在这里。我的外祖父母属于商人阶级,在第十二区中较好的地段开了一家药局──商人阶级人数不多,顾客主要是官长和维安人员,偶尔也有来自炭坑的人。由于几乎没有人请得起医生,药剂师就成了我们的医生。我爸之所以认识我妈,是因为他在打猎时偶尔会采集一些药草,卖到他们店里去制成药剂。她一定是深爱他,才会离开自己家嫁到炭坑来。但如今她变成一个终日呆坐,脑筋空白,孩子饿得只剩皮包骨,却依旧毫无反应的人。我试着记住她的牺牲,试着看在我爸的份上原谅她。不过,老实说,我不是心胸宽大的人。
盖尔把柔软的山羊乳酪抹在一片片面包上,再仔细地铺上罗勒叶,我则忙着采摘树丛上的莓果。我们在岩石间一处隐蔽的凹穴安顿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楚俯视山谷,却不会被人窥见。山谷里充满了夏日的生机,有野菜可采,有食用根茎可掘,鱼群在阳光下闪烁发亮。湛蓝的天空,轻柔的微风,真是风光明媚。食物棒极了,乳酪沁入温热的面包,莓果在我们口中爆开。如果今天真的是假日,如果这一整天可以和盖尔在山林里游荡,猎取今天的晚餐,一切就太完美了。然而,下午两点时我们都得到广场上集合,等候被叫到名字。
“你晓得,我们办得到。”盖尔静静地说。
“办得到什么?”我问。
“离开这个区。逃跑。在森林中生活。你跟我,我们办得到。”盖尔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主意实在太荒谬了。
他很快又加上一句:“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多小孩的话。”
盖尔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有小樱。你还可以把我们的母亲也算进来。当然,他们不真是我们的小孩,但他们也可以算是。因为,没了我们,他们要怎么活下去?谁能喂饱这些嗷嗷待哺的嘴巴?虽然我们俩天天出门打猎,还是有些日子得把猎物拿去换猪油、鞋带或羊毛;还是有些时候晚餐桌上没什么可吃,大家上床睡觉时肚子仍在咕噜咕噜叫。
“我从来不想要有孩子。”我说。
“我想要。如果我不住在这里的话。”盖尔说。
“但你住在这里。”我说,有点火大。
“当我没说。”他恼怒地顶回来。
这场谈话整个变了调。离开?我怎么能离开小樱?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真正深爱的人。盖尔更是他家人的倚靠。我们不能离开,所以何苦谈论这事?就算我们办得到…就算我们办到了……要不要孩子这话题又是打哪儿蹦出来的?盖尔跟我之间从无情爱可言。我们初次碰面时,我是个十二岁大瘦干巴的丫头,他只比我大两岁,却已经看起来像个男人。我们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成为朋友,才停止争论猎物是归谁所有,才开始互相帮助。
此外,如果盖尔想要孩子,他大可轻易娶到太太。他长得很帅,也壮得足以挑起矿坑中的工作,而且他还会打猎。你可以从学校里那些女生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的样子,晓得她们想要他。那让我嫉妒,但理由不是大家所想的。要找到一个打猎的好伙伴,很难。
“今天你想干嘛呢?”我问。我们可以打猎、钓鱼或采集野菜。
“我们去湖边钓鱼吧。安置好钓竿后,我们可以到林子里采野菜,给今天晚餐准备些好吃的。”他说。
今晚。在抽签之后,大家应该要庆祝。是有很多人会庆祝,因为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孩子今年又逃过一劫。但至少有两户人家会紧紧阖上窗板,锁上门,试着思考要如何捱过接下来的那几周。
我们的收获不错。像这样的日子,好吃又容易捕捉的猎物到处都是,那些掠食动物不会打我们的主意。将近中午,我们已有十二条鱼、一袋野菜,而且,最棒的是,还有一加仑的草莓。我在几年前找到那一片草莓,而盖尔想到个主意,用网子把那片草莓围起来,防止动物进入。
回家途中,我们先去黑市“灶窝”晃了一圈。灶窝位于废弃的储煤仓库。当政府发展出一套更有效率的系统,能把挖出来的煤矿直接从矿场运上火车后,灶窝就逐步侵吞了这个地方。在抽签日,大部分的买卖这时都已经收摊了,不过黑市里还很热闹。我们很容易就用六条鱼换到了可口的面包,用两条换到盐。那个瘦骨嶙峋,煮一大锅热汤在卖的老妇人,油婆赛伊,拿了我们采来的一半野菜,换给我们几块石蜡。我们在别处换到的或许可以多那么一点点,不过我们宁可尽量跟油婆赛伊维持良好的关系。她是唯一一个会持续不断跟我们买野狗的人。我们不会刻意猎捕野狗,可是如果遭到攻击,你还是会杀个一两只,反正,肉就是肉。“一旦下锅炖成汤,我管它叫牛肉。”油婆赛伊眨眨眼说。在炭坑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嫌弃炖好的野狗肉;只有那些经济条件好的维安人员,来到灶窝时,有本钱挑剔。
在黑市做完生意后,我们去到市长家的后门,打算卖掉一半的草莓,晓得他特别喜爱草莓,也付得起我们要的价钱。开门的是市长的女儿玛姬。她在学校里跟我同年级。身为市长的女儿,你会以为她是个骄傲的势利眼,但她其实还好。她只是常常喜欢独自一个人,跟我一样。由于我们两个都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结果在学校里我们便常凑在一起。一起吃午餐,集合时坐在一起,体育活动时也同组。我们很少交谈,这也正合我俩的意。
今天,她身上那乏味的学校制服换成一件昂贵的白洋装,金发上绑着漂亮的粉红丝带。抽签日的服装。
“好漂亮的洋装。”盖尔说。
玛姬瞥他一眼,试图看出他是真心称赞,还是讽刺。那的确是件漂亮的洋装,不过她绝不会在平常穿。她抿紧双唇,然后笑了。“如果我最后得上都城去,我可要看起来美丽动人,不是吗?”
这下子轮到盖尔困惑了。她这话是真心的吗?还是在逗他?我猜是后者。
“你不会去都城的。”盖尔冷冷道。他的目光落到她衣服上一个小小的圆形胸针。真正黄金做的,做工极美。它可让一个家庭维持温饱好几个月。“你会有多少个签?五个?我十二岁那年就有六个了。”
“这又不是她的错。”我插嘴说。
“对,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事情就是这样。”盖尔说。
玛姬的脸变得一无表情。她把买草莓的钱塞进我手里。“祝你好运,凯妮丝。”“你也是。”我说。门随即关上。
我们默默地朝炭坑走去。我不喜欢盖尔这样讥刺玛姬,只不过,他一点也没说错。整个抽签制度本来就不公平,穷人的处境最不利。当你满十二岁那天,你就符合抽签的资格。那年,签球里会有一个你的名字。十三岁时,两个。如此累计下去,直到你年满十八岁。在符合资格的最后一年,签球里会有七个你的名字。施惠国十二个行政区中的每个公民,都是如此。
但这里头有个圈套。假如你是穷人,跟我们一样三餐不继,你可以选择增加你名字的次数来交换粮票。每张粮票可抵贫穷人家一人一年的谷物和油。你可以为家里的每一口人这么做。因此,我在十二岁那年,就让四张写上我名字的签条进入签球。第一张,是我没得选择。另外三张,是我为自己、小樱和我母亲换取粮票。事实上,我每年都需要这么做。而签数是累计的。因此,我今年十六岁,签球里有二十个我的名字。盖尔,十八岁的他先是帮忙家计,后是只手撑起一个五口之家,七年了,签球里有四十二个他的名字。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像玛姬这样从来不需要为粮票提高自己风险的人,会让他发脾气。她的名字被抽中的机会,跟我们这些住在炭坑的人比起来,微乎其微。不是没有可能,但非常小。即使订下规则的是都城,不是十二个行政区,更不是玛姬家,你还是很难不怨恨那些不需要为粮票冒险的人。
盖尔知道他对玛姬发怒是把气出错地方。之前,在森林深处,我听过他怒吼着,指控粮票不过是另一种在我们区里造成不幸的工具。一种在炭坑的饥饿劳工与基本上不愁吃穿的人之间种下仇恨的方式,好让我们永远互不信任。“分化我们,都城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如果只有我在,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便会这么说。如果今天不是抽签日,他不会这样迁怒。如果一个戴着黄金胸针,不需要交换粮票的女孩没有说那些话,他不会这样──尽管我确信玛姬觉得她那些话无伤。
我们边走,我边瞄盖尔的脸,他冷硬的神情底下还在冒烟。虽然我从来不说,但他的愤怒在我看来一点用都没有。这不是说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很赞同。只不过,在森林深处对都城又吼又叫有什么用?那改变不了任何事,不会使事情变公平一点,更无法填饱我们的肚子。事实上,那只会把邻近的猎物统统吓跑。不过我还是让他吼。在林子里怒吼总好过在区里失言。
盖尔和我平分了我们余下的战利品:两条鱼、几条好面包、一些野菜、一夸脱草莓、盐、石蜡,和一点钱。
“广场见。”我说。
“穿漂亮一点。”他淡淡地说。
家里,我妈和妹妹已经准备好可以出门了。我妈穿了件她以前在药局时穿的漂亮洋装。小樱穿的是有花边的衬衫和裙子,是我第一次参加抽签日时的服装。那衣裙她穿太大了点,妈得用别针把它固定住。即便如此,衬衫背后的下摆还是无法妥贴地塞在裙腰里。
等候我的还有一桶热水。我刷洗掉在林子里沾惹来的一身尘土跟臭汗,还洗了头发。让我吃了一惊的是,我妈给我准备了一件她漂亮的洋装,柔和的蓝色,还有相配的鞋子。
“你确定?”我问,试着压下想要拒绝她的冲动。有好一阵子,我因为太过生气而不准她为我做任何事。况且,这件衣服很特别。她当小姐时的衣衫,对她而言是非常珍贵的。
“当然确定。”她说:“让我帮你把头发盘起来。”我让她帮我擦干头发,编好辫子盘在头上。面对靠在墙上的那面破镜子,我简直认不出自己来。
“你看起来好漂亮。”小樱细声说道。
“而且一点也不像我自己。”我说,给了她一个拥抱,因为我晓得接下来这几个钟头,对她而言会有多恐怖。这是她的第一个抽签日。我告诉自己,小樱已经算是最安全的了,签球里只有一个她的名字。我不让她去抵任何粮票。但她在为我担心。那无法想像的事情可能会发生。
我尽一切所能保护小樱,但在抽签这件事情上头,我无能为力。每当她难过的时候,我总感到痛苦在我胸口聚集往上窜,仿佛无可抑遏地要从我脸上冒出来。我注意到她的衬衫后摆又从裙子里跑出来了,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鸭子,把你的尾巴塞进去。”我说,边把衬衫在她背后塞好抚平。
小樱忍不住咯咯笑,还对我呱呱轻叫了两声。
“你还真是鸭子咧。”我轻笑着说。只有小樱能让我这样笑。“来吧,我们吃点东西。”我说,迅速在她额头亲一下。
鱼和野菜已在炖煮,不过那是留待晚餐吃的。我们决定把草莓和面包店做的面包也留给晚餐。我们说,让晚餐变得更特别。于是,我们改喝小樱的山羊“贵妇”的奶,改吃用配给谷物所做的粗面包,但我们其实都没什么胃口。
下午一点,我们出发前往广场。这是强制出席,除非你已经一只脚进了鬼门关。今天晚上,官员会到未出席者家里去查,看人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如果不是,你会被关进大牢。
抽签在广场上举行,着实令人遗憾,因为广场是第十二区中少数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它四周环绕着商店,在有市集的日子,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它会有一种假日节庆的气氛。但在今天,虽然周围建筑物上都悬挂着明亮的彩旗,空气中却弥漫着冷酷的气息。那群扛着摄影机的工作人员,像秃鹰般栖守在屋顶上,徒增肃杀的效果。
人们沉默地排队签到。抽签日也是都城清查各区人口的良机。从十二到十八岁的孩子,被聚集在绳索围起来的区域里,按年龄排队站好,年纪大的在前,像小樱这些年幼的在后。我们的家人则在绳索外面围成一圈,紧握彼此的手。但广场上还有其他人,家里没有孩子面临命运考验的人,或一些早已不在乎的人。他们在人群中间荡,打赌看哪两家的孩子会被抽中。赚赔率按孩子的年龄而定,无论他们是炭坑还是商家的孩子,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崩溃痛哭。大部分人都拒绝跟这些赌徒打交道,但必须很小心,非常小心。这些人通常也都是告密者,而谁没犯过法呢?我可能会因为打猎,每天被枪毙一次。那些执法者的口腹之欲保护了我。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靠山。
然而,盖尔和我都认为,如果我们必须在饿死跟脑袋吃子弹之间做选择,吃子弹会痛快一点。
随着人们到来,广场越来越挤,气压仿佛也越低,让人喘不过气。这广场相当大,但不足以容纳第十二区为数约八千的全部人口。晚到的人被安排站在邻近的街道上,他们可以从好几个大萤幕上观看这桩全国现场转播的盛事。
我站在一群来自炭坑的十六岁孩子当中。我们彼此简短地点头打招呼,然后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位于法院大楼前,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台上有三张椅子、一张讲桌,和两个大玻璃球,一个里面装了男生的名字,一个装了女生的。我瞪着那个装了女生名字的玻璃球,那里面有二十张纸条,上头用笔工整地写著“凯妮丝.艾佛丁”。
三张椅子中的两张,一张坐着玛姬的父亲,昂德西市长,一个开始秃头的高大男人;另一张坐着艾菲.纯克特,第十二行政区的伴护人,刚刚从都城抵达此地,穿着嫩绿套装,顶着一头粉红色头发,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露出白牙。他们俩低声交头接耳,然后忧心地看着那张空椅子。
随着镇上的大钟敲响两点,市长起身走到讲桌前,开始宣读。每年的内容都一样。他叙述施惠国的历史,这国家从曾经一度称为北美洲的废墟中崛起。他列举那些灾祸、干旱、暴风雨、大火,暴涨的大海吞噬了大片大片陆地,为抢夺剩余的一点粮食而爆发的残酷战争。最后的结果就是施惠国成立,以及一个替它的子民带来和平与繁荣的闪亮都城,为十三个行政区所围绕。接着,“黑暗时期”到来,行政区叛变,对抗都城。十二个行政区被击败,第十三个被消灭。“叛乱和约”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法律,以保障和平;而为了每年一次提醒我们“黑暗时期”绝不容许再现,这份和约还给了我们“饥饿游戏”。
饥饿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为了惩罚叛乱,十二个行政区每年必须提供少男、少女各一名,称作“贡品”,出去参赛。这二十四名贡品会被圈禁在一个辽阔的户外竞技场,里头什么地形都可能有,包括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荒原。在为期数周的时间内,竞争者要拼得你死我活。最后一个活下来的贡品便是赢家。
从各行政区带走孩子,强迫他们互相残杀,让众人观看──这就是都城警惕我们的方式,提醒我们只能任他们摆布、宰割。它在告诉我们,如果再次叛变,将死无葬身之地。无论他们如何用字遣词,所要传达的真正讯息很清楚:“看看我们是如何夺走你们的孩子,把他们牺牲掉,而你们完全束手无策。如果你们胆敢动一根手指头,我们会把你们赶尽杀绝,一个都不剩。第十三行政区就是你们的鉴戒。”
为了折磨我们,更为了羞辱我们,都城要求我们把饥饿游戏当作节庆来看待,仿佛一场各行政区互相对抗的运动竞赛。最后一位活下来的贡品将荣归故里,富贵一生;赢家的行政区也将获得大量奖赏,主要是食物。一整年,都城会赏赐获胜的行政区米粮和油,甚至糖这种珍贵的礼物,而其他地区则必须忍受饥饿。
“这是悔改与感恩的时刻。”市长吟颂道。
然后他宣读过往第十二区得胜者的名单。在整整七十四年当中,我们仅有两位。只剩一位还活着。黑密契.阿勃纳西,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好现身,嘴里叫喊着含糊不清的话,摇摇晃晃爬上了舞台,跌进第三张椅子里。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群众意思意思地报以掌声欢迎,但他搞不清楚状况,企图给艾菲.纯克特一个大拥抱,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把他挡开。
这场面似乎让市长很苦恼。由于这一切都会电视实况转播,他很清楚这会儿第十二行政区肯定已成了全国的笑柄。他反应迅速,立刻向群众介绍艾菲.纯克特出场,企图藉此把注意力拉回到抽签这件事。
看起来总是充满活力的艾菲.纯克特,小跑步来到讲桌前,喊了一声“饥饿游戏快乐!愿机会永远对你有利!”这话仿佛早已变成她的注册商标。她那粉红色的头发一定是假发,因为她与黑密契遭遇之后,那头鬈发已经有些偏移了。她继续说了一段话,说什么能来到这里有多么荣幸。但大家都晓得她恨不得瞬间转换到一个更好的行政区,可以遇到比较体面的胜利者,而不是一个当着全国观众面前骚扰她的醉汉。
穿过人群,我察觉盖尔回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尽管即将抽签,台上刚刚上演的这出戏起码有点好玩。但突然间,我想到了盖尔和大玻璃球中他的四十二个名字,以及,跟其他许多男孩比起来,机会对他是如何不利。或许他对我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因为他的脸马上沉了下去,随即转开。我真希望可以在他耳边轻声说:“可是里头有数千张签条啊。”
抽签的时刻到了。一如过往,艾菲.纯克特总是说:“小姐优先!”然后走到放女孩名字的玻璃球前,伸手进去,深深探入球中,然后抽出一张纸签。群众同时间跟着深深吸了口气,接下来,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可以听见。我觉得想吐,拼死命想着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艾菲.纯克特走回讲桌前,摊开那张纸,用清晰的声音念出上头的名字。的确不是我。
是樱草花.艾佛丁。
译注一:“施惠国”(Panem)一词来自拉丁文panem et circenses,也就是bread and circuses,面包与竞技场。古罗马诗人Juvenal曾指责当时统治者只靠分发小麦和举办格斗竞技活动,笼络、娱乐市民,巩固权力,而市民竟也放弃自己的公民责任。↑
译注二:在英语里头,“凯妮丝”(Katniss)发音跟“猫草”(catnip)很接近。katniss也是一种植物,叶片如箭簇,根块可食,中文叫做慈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