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风雪
有人摇了摇我肩膀,我猛地坐起来。竟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完好的一边脸颊,因贴在桌面的白布上太久,压出一些纹路。挨了崔德一鞭的那边脸,抽痛得厉害。盖尔依旧睡得死沉,但他的手指紧紧跟我的交缠在一起。我嗅到新鲜面包的味道,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看见比德正低头看着我,脸上神情悲伤。我意会过来,他一定已经看着我们好一会儿了。
“上床去睡吧,凯妮丝。我来照顾他。”他说。
我开口说道:“比德,有关我昨天说的,逃跑的事──”
“我知道。”他说:“你不需要解释。”
在清晨苍白的天光下,我看见流理台上摆着几条面包。他眼睛底下黑青的眼圈,让我怀疑他根本没睡,或只睡了一下下。我想到昨天他同意跟我走,他挺身上前站在我旁边保护盖尔,他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押在我身上,而我回报他的是这样少。无论我怎么做,都会伤害到其中一人。“比德──”
“上床去睡,好吗?”他说。
我迷迷糊糊爬上楼,爬进被单底下,立刻就睡着了。在某个时刻,那个第二区的女孩克菈芙,进到我梦中。她追赶我,把我压倒在地,拔出一把刀,要割我的脸。刀子深深刺进我的脸颊,切开老大一个口子。然后克菈芙开始转变,她的脸拉长,变成动物的口鼻,全身长出黑色毛发,指甲变成长长的爪子,可是她的眼睛始终没变。她变成了都城创造出来的变种动物,在竞技场的最后一夜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的变种狼。她把头往后一仰,口中发出长长一声可怕的狼嚎,邻近的变种狼也跟着嚎叫。克菈芙开始舔舐从我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每一舔都使我的脸颊爆发新一波的疼痛。我大叫,但喉咙像是被掐住了。我惊醒过来,浑身发抖,冒汗。我捧住受伤的脸颊,提醒自己,这是崔德而非克菈芙留给我的伤。真希望比德在这里抱紧我,然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再也不该如此妄想了。我已经选择了盖尔跟叛乱。与比德共筑未来是都城的计画,不是我的。
我眼睛周遭的肿胀已经消退了些,左眼可以稍微睁开一点。我拉开窗帘,看见风雪已经加剧为强烈暴风雪了。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呼啸的风声听起来就像变种狼的怒嗥一样。
来得正是时候。我欢迎这场暴风雪,欢迎它的狂风,和它漫天吹袭堆积的大雪。这或许可以让真正的恶狼,也就是维安人员,不会上门来。或许可以为我争取几天时间来思考,想出个计画。而正好盖尔、比德和黑密契都在身边。这场暴风雪真是老天送来的礼物。
不过,在下楼面对新的人生之前,我花了点时间设法确认这新的人生到底代表什么意思。还不到一天以前,我才准备要带着自己所爱的人在隆冬之中进入荒野,而都城极可能派人追杀我们。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样一趟冒险都是一场豪赌。而现在我竟决心要做更危险的事。对抗都城肯定会招致他们的迅速报复。我必须接受自己随时可能被逮捕的处境。有可能像昨夜一样,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但来的是一队维安人员,二话不说把我拖走。接下来可能就是酷刑,断手刖足。如果幸运,我可能可以死得痛快一点,被拖到镇中央的广场上,一颗子弹贯穿脑袋。但都城有发明不完的杀人方法。我想像这些事,吓得要命,但是,让我们承认吧,这种恐惧其实始终潜藏在我脑子深处。我已经当过饥饿游戏的贡品,遭到总统亲自威胁,脸上还吃了一鞭。我早就是靶子了。
再来是比较难的部分。我必须面对事实:我的家人跟朋友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小樱,只要想到小樱,我所有的决心就瓦解了。我有责任保护她。我拉起毯子盖住头,我的呼吸是如此急促,很快就耗光了氧气,而感到窒息。我不能让都城伤害小樱。
接着,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已经伤害小樱了。他们害我们父亲死在恶劣不堪的矿坑里。他们在她几乎饿死的时候不闻不问。他们抽中她做贡品,然后又强迫她观看她姊姊在饥饿游戏中拼斗决死。她所受的伤害,远比我在她这年龄时所受的严重多了。然而,比起小芸的人生,这一切似乎又不算什么。
我推开毛毯,深吸一口从窗玻璃渗进来的冷空气。
小樱……小芸……她们岂不正是我要起而反抗的原因吗?岂不是因为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是大错特错、毫无公义、邪恶透顶,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吗?岂不是因为没有人有权利如此对待她们吗?
没错。当恐惧即将吞灭我,这正是我该牢牢记住的。无论我要做什么,无论我们被迫忍受什么,都是为了她们。现在已经来不及救小芸了。但对第十一区广场上那五张仰起来看我的小脸蛋而言,或许还不太迟。对罗瑞、维克和波西而言,或许还不太迟。对小樱而言,也或许还不迟。
盖尔是对的。如果人们有足够的勇气,这将是个机会。他还说对另一件事,既然我是那个发动者,我应该可以做很多事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事。但是,决定不逃跑,是极其重要的第一步。
我冲了个澡。今天早上,我脑子里想的不是该带哪些食物到野外去,而是试着想弄明白第八区的人是如何发起暴动的。有那么多人,那么清楚地采取行动,反抗都城。那是经过计画的吗?还是压抑多年的怨恨不满突然爆发?我们在这里要如何引发这样的行动?第十二区的百姓会出来加入我们,还是会紧闭家门,以免惹祸上身?昨天,在盖尔受完鞭刑之后,广场上的人一哄而散。但那不正是因为我们觉得无能为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我们需要有人引导,向我们保证这事是可能的。我不认为我是那个人。或许我是引发叛乱的催化剂,但领导者必须是个信念坚定的人,而我自己差一点连这信念也没有。我们需要一个大无畏的人,而我还在努力找出自己的勇气。我们需要一个言词清晰又充满说服力的人,而我是个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的人。
要善于言词──想到这点,我就想到比德,想到群众如何拥抱他所说的一切。我打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说服群众起来行动。他会找出该说的话。但是我很确定,这念头从来不曾闪过他的脑海。
下楼来,我看到我妈跟小樱正在照料虚弱的盖尔。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猜止痛药的药效一定正在消退。我绷紧神经,准备再吵一场,但开口时尽量让声音保持冷静。“你不能再帮他打一针吗?”
“有必要的话,我会打的。但我们认为应该先尝试雪敷。”我妈说。她已经拆掉了他的绷带,你简直可以看见疼痛的热气从他背上散发出来。她先把一块干净的布铺上他发炎疼痛的背,然后朝小樱点点头。
小樱走过来,手里搅动着一大盆看似雪的东西。但它泛着浅绿色,有一股清新甜美的气味。这就是雪敷。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把盆里的雪舀到布上。我几乎能听见盖尔剧痛的皮肉遇上雪和药的混合物时发出嗞嗞响,像热铁泼上冷水。他的眼睛颤动着睁开,充满困惑,然后,他发出那种痛苦得到缓解时的声音。
“我们运气真好,有雪可用。”我妈说。
我想像着溽暑天里,在炙人的热气中,连水龙头的水都是温热的,要治疗鞭伤会是什么样子。“那天气热的时候你都怎么办?”我问。
我妈皱起眉头,眉间出现一道沟。她说:“试着把苍蝇赶开。”
想到那画面我就反胃。她把混了草药的雪敷包在一条手帕里,我接过来敷在挨了鞭子的脸颊上。疼痛立时消退了。当然,是因为雪的冰冷,但我妈混进雪里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药汁,也有助于麻木伤痛。“噢,这真是太棒了。你昨晚怎么不给他敷上这个?”
“我需要先把伤口处理好。”她说。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只要这方法有效,我是谁啊,岂有资格质问她?我妈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突然对自己昨晚在被比德和黑密契架出厨房时,向她粗鲁吼叫,感到很懊悔。“昨天对你又吼又叫,真对不起。”
“我还听过更糟的。”她说:“那些来求诊的人,你也见过,当他们所爱的人在承受痛苦,他们是什么样子。”
他们所爱的人。这话让我哑口无言,我的舌头仿佛也被雪敷给冻住了。当然,我爱盖尔。但她说的爱究竟是哪一种?当我说我爱盖尔时,我又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昨晚,我情绪激动时,的确吻了他。但我很确定,他一定不记得这回事。他会记得吗?我希望他不记得。如果他记得,所有的事将变得更复杂,而当我想要煽动叛变,我真的无法去想儿女私情。我轻轻摇了摇头,让脑袋清醒一点。“比德哪里去了?”我问。
“当他听到你醒来,就回家去了。在暴风雪的日子里,他不希望家里没人看着。”我妈说。
“他安全回到家了吗?”我问。在这么强烈的暴风雪里,即使只走十几步路,你都可能迷失方向,走到不知道哪里去。
“你何不打个电话给他,看他是不是平安?”她说。
我走进书房。自从在这里跟史诺总统碰过面之后,我就一直避免进到这房间。我拨了比德的号码,铃声响了几下之后,他接起来。
“嗨,我只是要确定你回到家了。”我说。
“凯妮丝,我家和你家才间隔三栋房子而已。”他说。
“我知道,但这种天气很难说啊。”我说。
“好吧,我很好。谢谢你打电话来。”我们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然后他问:“盖尔好吗?”
“还好。我妈跟小樱现在正在给他敷上雪敷。”我说。
“你的脸呢?”他问。
“我也正在敷。”我说:“你今天看到过黑密契吗?”
“我去他家看过。醉得跟死人一样。不过我帮他生了个火,给他留下一些面包。”他说。
“我想跟──跟你们两个谈谈。”我不敢在电话里讲太多,这电话肯定受到监听。
“大概要等一阵子,等天气好一点再说。”他说:“反正,在天气转好之前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说的也是。”我同意。
这场暴风雪刮了两天才平息下来,留下的积雪比我的个头还高。又等了一天,从胜利者之村通往广场的路才清出来。在这段期间,我帮忙照顾盖尔,在自己脸上施上雪敷,并努力回想第八区暴动中所有我记得的事,想说时候到了对我们自己可能有帮助。我脸上的肿胀消了,留下一个逐渐痊愈的,会发痒的伤痕,以及一只乌青的眼睛。然而,当机会一来,我还是马上打电话给比德,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到镇上一趟。
我们叫醒黑密契,拖着他跟我们一起去。他嘀咕抱怨,但不像往常那么暴烈。我们都知道,我们需要好好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事,而没有一个地方比我们在胜利者之村的住家更危险。事实上,即使已经离村子相当远了,我们都还没开始交谈。走路时,我都在观察这条刚清出来的狭窄小路两旁十呎高的雪墙,好奇它们会不会塌下来,压在我们身上。
终于,黑密契打破沉默,问我说:“所以,我们都要朝伟大的未知地带出发了,是吧?”
“不是。”我说:“不再是了。”
“所以你解决你那个计画里的缺点了,是吗,小甜心?”他问:“还是有新的点子?”
“我要发起一场暴动。”我说。
黑密契只是大笑。那甚至不是恶意的笑,却更恼人。这显示他根本没把我说的话当真。“嗯,我需要喝一杯。不过,如果你想通要怎么发动这件事,请告诉我一声。”他说。
“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计画?”我忿忿地顶他。
“我的计画是,确保你婚礼的每个环节都很完美。”黑密契说:“我打了通电话,重新安排了你拍婚纱照的时间,但避免透露太多为何要改期的细节。”
“你家根本没有电话。”我说。
“艾菲找人给我装上了。”他说:“你知道吗,她甚至问我要不要在婚礼中担任领你走红毯的人。我告诉她,越快越好。”
“黑密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一丝哀求的语气。
“凯妮丝……”他模仿我的口气。“这事搞不起来的。”
我们在一队拿着铲子的人经过我们,朝胜利者之村走去时,闭上了嘴。也许他们有办法处理那些十呎高的墙。等他们走出能听见我们声音的范围时,我们已经离广场太近了。我们走进广场,并登时一起停下脚步。
在刮暴风雪时,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跟比德都这么认为。但我们错得离谱。整个广场都变了。一面印着施惠国徽章的巨大旗帜,悬挂在司法大楼的屋顶上。穿着雪白制服的维安人员,在扫得干干净净的圆石路面上列队前进。在各个屋顶上,有更多的维安人员守在一具具机关枪旁边。最令人丧气的是,广场中央构筑了一些新设施──一根正式的鞭刑柱,好几座立桩栅笼,还有一个绞刑架。
“崔德的手脚可真快。”黑密契说。
离广场几条街外,我看见有火光往上冲。我们不用开口,全都心知肚明。那火舌浓烟滚滚的地方,只可能是灶窝。我想到油婆赛伊、卖酒的裂膛婆,所有我在那边讨生活的朋友。
“黑密契,你想大家会不会还在──”我说不下去了。
“不会,他们没那么笨。你如果再待久一点,也会学聪明的。”他说:“嗯,我最好赶快去看看药剂师那里还有多少外用酒精可卖。”
他拖着沉重步伐横过广场走远了。我看着比德,问:“他要那个干嘛?”接着我明白过来。“我们不能让他喝那个,他会害死自己,就算死不了也会瞎掉。我家里还藏了一些白干。”
“我家里也藏了一些。也许这足以供应他,直到裂膛婆想出办法重新开张为止。”比德说:“我得去看看我的家人。”
“我得去看看哈赛儿。”我开始担心起来。我以为大雪一停,她就该上我家来。但到这时候都还没看见她的人影。
“我也去。等回家的路上我再顺便去面包店。”他说。
“谢谢。”我突然很害怕自己可能会看到什么景象。
所有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如果是在平日,这没什么不寻常,因为平常这时候大人都在矿坑工作,小孩都在上学。但今天并非如此。我看见一张张的脸,从门缝或窗缝窥视着我们。
发起一场暴动,我想,我真是个大白痴。这计画本身就有个大缺陷,盖尔跟我都像瞎子般没看见。要暴动就要违犯法律,对抗当权者。我们一辈子都在做这种事,我们的家人也做过。偷猎,在黑市交易,在森林里嘲笑都城。但对第十二区绝大部分的人而言,连去一趟灶窝买东西都可能是个大冒险。而我竟期望他们会在广场集合起来,手握砖头或火把?就连我跟比德的身影,都让人们把他们的孩子从窗前拉开,紧紧拉上窗帘了。
我们发现哈赛儿在家,正在照顾病得厉害的波西。我认出发麻疹的疹子。“我不能丢下她。”哈赛儿说:“我知道盖尔有最好的人在照顾。”
“当然。”我说:“他已经好多了。我妈说,再过几个礼拜,他就能回矿坑工作了。”
“反正最近矿坑也不会开工。”哈赛儿说:“消息说,矿坑关闭了,要等进一步通知才开。”她紧张地瞄了一眼空空的水槽。
“你也歇业了吗?”我问。
“不算正式歇业。”哈赛儿说:“但大家现在都不敢用我。”
“也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比德说。
“不,今天早上罗瑞出门很快跑了一趟,却没收到任何要洗的衣物。”她说。
罗瑞伸开双臂抱住哈赛儿,说:“我们会没事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说:“我妈会给波西送些东西过来。”
当我们出到门外,我转向比德,说:“你回去吧。我想绕到灶窝去瞄一眼。”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不,我已经害你惹上够多的麻烦了。”我告诉他。
“而避免经过灶窝……将会帮我脱离那些麻烦?”他微笑着说,并牵起我的手。我们一同曲曲折折穿过炭坑的街道,直到抵达那栋燃烧的建筑物。他们甚至懒得派维安人员在现场留守。他们知道没有人会尝试抢救这个地方。
大火的热气融化了周遭的雪,一条黑水流经我的鞋子。“是煤灰,很久以前留下的。”我说。煤灰遍布所有的缝隙,被踩进地板里,现在都淌出来了。这地方过去居然没发生爆炸,真是令人惊讶。“我想去看看油婆赛伊。”
“今天别去,凯妮丝。我想今天我们去探望任何人,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好处。”他说。
我们回到广场。我向比德的爸爸买了些蛋糕,他们则互相间聊着天气。没有人提及离店门口没多远的那些丑陋刑具。我们离开广场时,我注意到的最后一件事,是那些维安人员的面孔,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
随着日子过去,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矿坑关闭了两星期,而这时第十二区已经有半数的人在挨饿。去签下粮票的孩子大幅增加,但他们经常没领到自己该得的粮食。食物开始短缺,即使是口袋里有钱的人,也常两手空空地离开商店。当矿坑重新开工,工资被砍,工时却延长,矿工被送到明显危险的地点去挖矿。大家迫切等待的包裹日,所送来的食物,都是已经被老鼠咬坏吃过的。广场上三天两头就有人被拖来绑到刑具上,遭受惩罚,犯的都是一些我们早就忘记原来那么做是犯法的事。
盖尔回家去了,再没跟我提一句叛变的事。但我无法不想到,每件他所看见的事,都只会更坚定他反抗的决心──矿坑中的惨况,广场上那些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他家人的饥饿面容。罗瑞去报名换取粮票,这件事盖尔甚至连发言的余地都没有。即便如此,由于供应不稳定,价格又不断节节上升,食物还是不够。
唯一让人高兴的,是我说服黑密契雇用了哈赛儿当管家,结果不但哈赛儿多挣点额外的钱贴补家用,更大大改善了黑密契的生活品质。现在走进他家,不但到处干净清爽,炉子上还热着食物,那感觉可真怪异。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些改变,因为他正在打另一场全然不同的仗。比德和我试着分次定量给他送去我们私藏的白干,但存货已经快要告罄。而上回我见到裂膛婆时,她被抓了,手脚套上了锁枷。
如今,当我走过街道,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贱民。在公开场合,每个人都避开我。但家里从不缺人作伴。持续不断有生病和受伤的人被送进我家厨房,摆在我妈面前。她早已停止收费。但她储藏的药品即将用尽,很快地,她唯一能拿来治疗伤患的东西将只剩下雪。
而森林,当然是禁止进入的。毫无疑问,绝对禁止。现在就连盖尔都不会挑战这件事。但是有一天早上,我这么做了。迫使我从铁丝网底下钻出去的,不是那满屋子生病的人、垂死的人、背上血肉模糊的人、面黄肌瘦的小孩、迈着行军步伐的队伍,或无所不在的悲惨景象。逼我这么做的,是有一天晚上送达的一大箱结婚礼服,里面还有一张艾菲的纸条,说这些衣服是史诺总统亲自批准的。
婚礼。他真的打算贯彻这个决定吗?在他那扭曲变态的脑子里,究竟这能让他获得什么好处?是为了都城那些人的利益吗?他保证会举行婚礼,他终将举办婚礼,然后他再宰了我们?作为对各行政区的一个教训?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明白这有何意义。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再也受不了。我必须离开这里,即使几个小时也好。
我两手在衣橱里翻找,直到找出秦纳帮我做的,供我在胜利之旅途中游玩时穿戴的御寒装备,包括防水长统靴、能把我从头遮到脚的雪衣、保暖手套。我喜爱我旧日的打猎行头,但这套高科技装备比较适合我今天脑海中所想的行程。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在我的猎物袋里装满食物,然后溜出了屋子。我躲躲藏藏地挑僻道和后巷走,一路来到最靠近屠夫鲁芭家的铁丝网破洞处。由于许多矿工走这条路去矿场,这里的积雪布满了脚印,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留下的痕迹。崔德虽然加强了安全警戒,却还不太注意铁丝网的问题,或许他觉得恶劣天候跟野兽已经足以让大家乖乖地待在铁丝网内。即便如此,我还是一钻到铁丝网底下,就开始沿路遮盖我的足迹,直到我进入森林,让林木遮蔽我的踪迹为止。
我从空树干取出一副弓箭时,天才刚亮。然后,我开始在森林的积雪中奋力前进。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到湖边去。也许是为了跟那地方,跟我爸,跟我们曾经一同在那里度过的快乐时光道别吧,因为我知道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再好好地、完整地吸一口空气。只要我能再见到那地方一次,有一部分的我甚至不在乎会被他们逮到。
这趟路花了我往常双倍的时间。秦纳的这套衣服十分保暖,我抵达湖边时,雪衣底下整个人汗流浃背,但我的脸因寒冷而冻僵了。冬阳照在雪地上的强烈光芒令我眼花,而且我太累,又沉浸在自己绝望的思绪里,以至于没注意到那些不寻常的迹象。烟囱冒出一缕细细的烟,凹陷的足迹才留下不久,空气中飘着蒸煮松针的气味。我猛停下脚步时,离那水泥屋的门只差几步路而已。我之所以止步,不是因为烟、足迹或气味,而是因为背后传来一声清楚的枪械拉开扳机的声音。
第二本能,立即反应,我转身拉弓,箭已上弦,虽然我知道机会对我是不利的。我看见白色的维安人员制服、尖下巴、淡褐色的眼睛,而我的箭就锁定一只眼睛。但是,紧接着,枪枝落到地上,那个抛下枪枝的女人朝我伸出手,那戴着手套的手握着什么东西。
“等等!”她喊道。
我迟疑了一下,无法了解事情何以急遽转变。也许他们奉命要活捉我,好施加酷刑,逼我指认所有我认识的人的罪证。很好,想得美,我心里说。我正决定松手放箭,眼睛却瞄见了她手套里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白色的圆形面包。其实更像是一块饼干,边缘已经湿软变灰,但中间清清楚楚压印着一个图像。
一只我的学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