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我想我是海

风是狂风,雨是暴雨,自南海深处而来,无数雨水磅礴而落,沙滩上顿时变得一片泥泞,碧蓝的海水也因为不安而渐渐变深。

大黑马从海里奔回,想要去沙滩后方的树下避雨,却发现宁缺和桑桑站在海边没有动,它想了想又走了回来,在二人身后默默站着,雨水顺着它颈间的鬃毛不停淌落,模样显得有些凄惨可怜。

桑桑静静看着身前,无论海雨还是天风,都不能在她的眼眸里留下任何痕迹,狂暴的自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则,实际上却到处都是规则,海水里有风雨里也有,她站在海天之间,却到处都是。

这场旅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她不知道,宁缺带她来到人间,是想让她体会,想要加深她与人间之间的羁绊,她选择与他一道离开桃山,除了要证明天道不可违,也是想要寻找到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选择来大河,便是想体会把她留在人间最深的那个情字,只是依然不够。不够宁缺把她留下,不够她想出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的情绪有些不宁,于是海边便有了这样一阵暴风骤雨,她无意识间将自己的天道展露给宁缺看,宁缺却选择不看。

沙滩被暴雨冲洗也无数细小的泥石流,埋在沙下的一些海中生物的遗骸还有顽童埋下的琉璃珠,都露了出来。

宁缺蹲下身,在脚边的沙中拣起一只美丽的贝壳。

于是风雨便停了。

“我想我是海。”

她想去看海,所以她来到海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海是没有形状的,风怎样吹,浪花便会怎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缺谈及自己,谈及身为昊天的自己。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昊天是不能形容、不能解释的唯一主宰,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但他知道这是错的。

在宋国那间酒楼里,夫子拿着筷子指着天空说过,昊天是客观的规则集合,它的生命便是规则持续的惯性。

那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生命的呢?

如果说昊天是客观意志,那么最开始的时候,是谁让它醒来?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便是西陵神殿学识最渊博的神学教习,都没有办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书院对此自然有过分析,只是没有结论,以宁缺现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实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观意志的苏醒,来源于人类的信仰。

无数轮回前,人类不再蒙昧,开始探索这个世界,认识并且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有的人因此而无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门代表人类选择了敬畏,选择让她来守护这个世界,信仰开始,人类的集体意识竟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醒来。

她醒来,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类祈祷的那样,变成一片宁静的大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人类恐惧海底和海那边的世界,所以选择让你来保护他们。”

宁缺把手里的贝壳扔进海中,看着海洋深处,说道:“而当人类的好奇心,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超过恐惧后,他们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过你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边究竟有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

她的存在,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选择,如果要改变这个世界,突破规则的束缚,那么她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宁缺转身来,静静看着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她问道:“什么地方?”

宁缺说道:“你去过的……看完海,我们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马离开海畔,沿着海向东而行。

西陵神殿骑兵,在离南海约十余里的田野间,黑压压的一片,片刻后,这些骑兵也重新启程,带着满身风尘,缓缓而行。

瓦山离海不远,入春极早。

宁缺和桑桑来到瓦山前那座小镇时,道旁的树枝里已经生出很多新叶,虽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样花树四季不败,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数年前,烂柯寺遭遇劫难,半寺尽毁,事后虽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重现佛光,盂兰节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曾经因为游客而兴盛的小镇,现在显得有些冷清。

说冷清其实也不合适,因为镇子里到处都能到沉闷的敲击声,无论大人还是孩童,都在敲石头,然后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听大师兄和观海说过,小镇上的人现在就以制佛像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后,满山满谷都是石头,原材料倒是不用发愁。”

宁缺对桑桑说道,然后牵着大黑马来到了烂柯寺前坪。

曾经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旧寺前坪,现在显得格外幽静,寺前的知客僧听着宁缺自报身份,很是震惊,赶紧敲响了迎客钟。

入得烂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称为喜雨,宁缺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着观海僧光头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有些无奈,合什说道:“师兄甫脱大难,还是如此顽皮。”

光明祭时,他在桃山前坪亲眼目睹宁缺先是震慑全场,然后进入光明神殿,再也没有出来过,此时自然以为他是从桃山逃出来的。

宁缺笑着说道:“脱难自然可乐。”

观海僧笑着摇头,然后才注意到他身旁那个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里,她便站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

观海僧神情微凛,不知道她是谁。

“桑桑。”

宁缺说道:“你见过的,我老婆。”

观海僧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见过桑桑,但没有见过现在的桑桑。

虽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着宁缺一起离开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这等于说,自己见到昊天了?

宁缺说道:“你稳着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吓死。”

观海僧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撼。

也亏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吓死。

桑桑看着雨中的旧寺沉思,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宁缺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什么?”

宁缺撑开大黑伞替她遮雨,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所以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