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麽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住,回中寨去报命,到碧溪岨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说的话,不由得不眯眯的笑着。老船夫问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问他过茶峒作什麽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说:

「什麽事也不作,只是过河街船总顺顺家里坐了一会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坐了一定就有话说!」

「话倒说了几句。」

「说了些什麽话?」那人不再说了,老船夫却问道,「听说你们中寨人想把大河边一座碾坊连同家中闺女送给河街上顺顺,这事情有不有了点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问过顺顺,顺顺很愿意同中寨人结亲家,又问过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麽样?」

「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就决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小子会打算盘呢。」

中寨人是个米场经纪人,话说得极有斤两,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麽,但他可并不说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便又抢着说道: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这句话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问的话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闷闷的立在船头,痴了许久。又把二老日前过渡时落寞神气温习一番,心中大不快乐。

翠翠在塔下玩得极高兴,走到溪边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见祖父不理会她,一路埋怨赶下溪边去,到了溪边方见到祖父神气十分沮丧,可不明白为什麽原因。翠翠来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脸儿,粗鲁的笑笑。对溪有扛货物过渡的,便不说什麽,沉默的把船拉过溪,到了中心却大声唱起歌来了。把人渡了过溪,祖父跳上码头走近翠翠身边来,还是那麽粗鲁的笑着,把手抚着头额。

翠翠说:

「爷爷怎麽的,你发痧了?你躺到荫下去歇歇,我来管船!」

「你来管船,好,这只船归你管!」

老船夫似乎当真发了痧,心头发闷,虽当着翠翠还显出硬扎样子,独自走回屋里後,找寻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几下,放出了些乌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却古怪的快乐,心想:「爷爷不为我唱歌,我自己会唱!」

她唱了许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中极乱。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会爬起来的。他想明天进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许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抽空赶回家里来看祖父,问这样那样。祖父可不说什麽,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麽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长几上後,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你担心我会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早上天气不很热,到城里把事办完了就回来……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你明天去也好,你腿还软,好好的躺一天再起来。」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洒着两手走出去,在门限边一个打草鞋的棒槌,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说道:「爷爷老了!过几天打豹子给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的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金局长新买的骡马,方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到顺顺正同三个人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阵牌。後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後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那船总方明白在身後看牌半天的理由,回头对老船夫笑将起来。

「怎不早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看我牌学张子!」

「没有什麽,只是三五句话,我不便扫兴,不敢说出。」

船总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麽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

「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那麽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麽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麽样?」一个疑问。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

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麽的,老船夫对於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

「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後,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

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麽,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热了一点,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麽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的说: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系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麽?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