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个卖皮纸的过渡人有所争持。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给老人不可。正似乎因为那个过渡人送钱气派,使老船夫受了点压迫,这撑渡船人就俨然生气似的,迫着那人把钱收回,使这人不得不把钱捏在手里。但船拢岸时,那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船舱里一撒,却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还得拉着船让别人上岸,无法去追赶那个人,就喊小山头的孙女:
「翠翠,翠翠,为我拉着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不许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当真便同黄狗去拦那第一个下山人。那人笑着说:
「不要拦我!……」
正说着,第二个商人赶来了,就告给翠翠是什麽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着卖纸人衣服不放,只说:「不许走!不许走!」黄狗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见一致,也便在翠翠身边汪汪汪的吠着。其余商人皆笑着,一时不能走路。祖父气吁吁的赶来了,把钱强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烟到那商人担子上去,搓着两手笑着说:「走呀!你们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着走了。
翠翠说:「爷爷,我还以为那人偷你东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说:
「他送我好些钱。我才不要这些钱!告他不要钱,他还同我吵,不讲道理!」
翠翠说:「全还给他了吗?」
祖父抿着嘴把头摇摇,装成狡猾得意神气笑着,把紮在腰带上留下的那枚单铜子取出,送给翠翠。且说:
「他得了我们那把烟叶,可以吃到镇筸城!」
远处鼓声又蓬蓬的响起来了,黄狗张着两个耳朵听着。翠翠问祖父,听不听到什麽声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麽声音了,便说:
「翠翠,端午又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鸭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东去,过渡时还问你。你一定忘记那次落的行雨。我们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还正想起两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问,翠翠却微带点儿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全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麽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意思,又说:「前年还更有趣,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差点儿不知道回来,我还以为大鱼会吃掉你!」
提起旧事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还以为大鱼会吃掉我?是别人家说我,我告给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让城中的那个爷爷把装酒的葫芦吃掉!你这种人,好记性!」
「我人老了,记性也坏透了。翠翠,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鱼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应当守船哩。」
「人老了才应当守船。」
「人老了应当歇憩!」
「你爷爷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说着,於是,把膀子弯曲起来,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显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说:「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着腰背微驼白发满头的祖父,不说什麽话。远处有吹唢呐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麽事情,且知道唢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过家中那边岸旁去。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过不久,那一夥人来了,两个吹唢呐的,四个强壮乡下汉子,一顶空花轿,一个穿新衣的团总儿子模样的青年,另外还有两只羊,一个牵羊的孩子,一坛酒、一盒糍糖,一个担礼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每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上的流苏。拢岸後,团总儿子模样的人,从扣花袍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封,递给老船夫。这是当地规矩,祖父再不能说不接收了。但得了钱祖父却说话了,问那个人,新娘是什麽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什麽,明白了,又问多大年纪,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唢呐的一上岸後,又把唢呐呜呜喇喇吹起来,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彷佛皆追着那唢呐声音走去,走了很远的路方回到自己身边来。
祖父掂着那红纸包封的份量说:「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还只十五岁。」
翠翠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不作理会,静静的把船拉动起来。
到了家边,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船头吹「娘送女」曲子给她听,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白日渐长,不知什麽时节,守在船头的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